总有些东西令我们泪流满面 11
2002-03-19 05:36:09
来源:星星生活

(十七)

之所以第一站选在湖南,完全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战争受害者都已经风烛残年、日薄西山,正在成批成批地离开人世,对他们的任何一次采访或者询问,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次到湖南要拍摄的一个对象,我在最初策划这件事时就听说他身体很不好,我一边忙于游说,一边心里想着他,总在想:万一我做成了但他却走了该怎么办呢?还好,当我们最终能够成行的时候,电话那头他的儿子说:“老人还在,只是,已经不能出门了。”

他叫张文彬,是一个受害劳工。与刘连仁不同的是,他在被掳往日本前是一位八路军的干部。在日本,他是劳工队长,在劳工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因此也成了日本监工的眼中钉。某一天,他突然被捕,日本警察说,他是中国共产党派到日本搞破坏的,被判了刑,关在广岛监狱。美国投下原子弹那天,他和3个狱友正坐在牢房里,大白天看到电光一闪,然后天地一片黑暗,面前房屋全部倒塌,天光再现时,发现彼此的脸都变成了黑的。

他就这样变成了双层受害者:作为中国人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害,又在日本和日本人一起受到战争的另一种伤害。战后,他就开始经受原子弹辐射的折磨,一直到1992年查出了结肠癌。

张文彬的“原爆”受害者的身份是1992年被发现的,这一年,他被日本人请到了日本,日本方面确认了他“原爆”受害者的身份,发给了他“原爆”受害的证明,凭着这个证明,他可以在日本医院免费治疗和领取“原爆”受害的补贴。

但是张文彬拒绝了,他查出癌症后坚持回国,在中国做了手术。

我问:“为什么?”心里想:这老人该不是因为爱国而拒绝日本人的医疗吧?

张文彬的儿子说:“他在日本心情不好。”

他告诉我们,在日本,他们就住在广岛和平广场附近,每天出出进进都要经过那个广场。眼看着每天成群结队的日本孩子和青年被列队带到这儿来,进行他们的爱国主义教育,张文彬老人就感到气愤难平,他们明明首先是加害者啊,可在他们的教育中,他们只剩下了受害这样一个事实。

而张文彬的“原爆”身份被确认,也成了当时日本的新闻。张文彬在日本期间,日本记者如堵,每天追着他拍照、采访,“原爆”受害的事实被人一说再说,此前受害的事实却绝少有人提及。

张文彬恼了。他不想让自己“原爆”受害的事实被人拿来说事儿。在采访中,他很不客气、很不讲分寸地说:“你不侵略,能挨这颗原子弹?”

于是,这倔强的老头不顾日本友人的一再挽留,决定提前回国,临走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到当年劳动过的新泻码头看看。

没想到,这次故地重游,更重地伤了老人的心,从此他再也不去日本,连日后出庭也是儿子代表前往的――
张文彬在新泻找到了一座庙宇。当年,这庙里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此时,老的过世了,小的已经变成了老人。见到张文彬,当年的小和尚感慨地对他说:“当时你们支那劳工可真苦啊。你走了以后,天天都在死人,几个月就死了一百多,我们做道场都来不及。后来,劳工们生怕死后无人收尸,经常人还没死就挣扎着自己爬进棺材里。”

张文彬听了,久久不语,回到宾馆只对儿子说了一句话:“我不该来。”接着打点行装就回了家。

坐在老人对面,望着老人清瘦的面孔,我不敢问老人这四个字的含义。一生坎坷,老人却变得从容、安祥,说起话来不疾不徐,脸上始终浮着微微的笑意。但正因如此,从他儿子嘴里听来的这四个字才让我觉得痛楚彻骨。

更让我感动的是另外一件小事。张文彬到了新泻,第一件事是寻找一个日本女人。这是个日本老大妈,当年,她的家就住在码头附近。新泻的冬天,冷到零下二三十度,而张文彬们只一身单衣裤,外加一条麻袋。冻得受不了了,劳工们常在吃饭的时候躲进大妈家里,围着她的火炉烤烤火,或者烤一烤被连绵的雨雪淋湿的衣服。老大妈不懂中国话,但却始终和善而同情地看着这些远离家乡和亲人的男人们,有时候,还会给他们一杯热水。

这和善的微笑和炉火,让张文彬记了50几年。老大妈死了,她的子女还活着,张文彬执意找到了他们,并在老大妈遗像前敬了一柱香。因为中国文化里,有着这样一句话: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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