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流》第四章
2002-10-28 16:51:46
来源:星星生活

第四章

1.天涯同命鸟

一朵朵白絮般的云团,从飞机舷窗外飘逝,不断重复,永无止境。舱内座无虚席,空姐来回穿梭,递茶端水,忙得不亦乐呼,看来,恐怖份子是吓不倒中美旅客的,不论世界局势如何多变难测,太阳依然东起西沉,地球照样围著太阳旋转。商务舱内显得比较安静,高峰坐在靠近舷窗的位置,麦玲紧挨著他的旁边,两人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各有心思。

午餐後,他俩都在漫不经心地喝咖啡,麦玲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地问:“提前回上海,是不是特意为了陪我?”

消瘦的高峰机械般地摇摇头,爱理不理的样子。他那轮廓分明的侧面,活像一具毫无表情的冰雕,呆若木鸡地看著窗外的云彩和阳光。

她皱眉追问:“芭芭拉好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好像哑巴一样。

“芭芭拉一定会恨我吧……”

“别──再──提──她──了。”他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长音字,仿如字字珠玉。

麦玲突然一楞,似乎感觉到什麽,竖起眉毛,追根究底:“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咬牙切齿,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放下咖啡杯,抓住他的一只手,再次请求:“高峰,我们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告诉我吧,也许能帮助你……”

在她穷追不舍下,他终於和盘托出离婚的事。他边说边颤抖,到後来,强忍著的泪水终於夺眶而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特别像他这样的铁骨男子汉,更不会轻易痛哭,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一时乱了方寸,边劝边从随身带的小包内掏出纸巾,轻轻抹去他的眼泪,另一个手搭在他肩膀上,如同一个母亲为孩子擦泪。这一个亲昵的动作,仿佛是三周前上海飞往纽约班机上的翻版,但是两次的角色完全互换了,大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势,世事就是这般的难以预测。

见高峰情绪终於平息下来,麦玲也松了一口气,大有感触:“咱们`新世纪'真是祸不单行啊。”

“谁想到?我俩突然成了天涯同命鸟。”他不乏幽默。

她托著下巴,无奈地说:“但愿再也不要发生什麽事,我实在受不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想想当初出国留学,多麽艰苦,不是都挺过来了吗?”他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坚强,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啊。

她点头,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说得有道理,留学、移民,何尝不是灵魂的脱胎换骨,还有什麽可以吓倒我们?”

“但愿时间老人,早一天冲淡我们的悲痛。”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

“除了时间,也需要心理治疗。”她点点头。

说罢,两人对著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数据,谈起了“生物导弹”,越谈越有劲,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天。这时,也许只有神奇的“生物导弹”成为他们的共同语言,也是他们唯一的心灵慰藉……

从高空上俯视夜上海,一片灯的海洋,蜘蛛网状的道路纵横交错,长长的车龙像甲虫般爬行,俨然一个国际超级大都市的格局,难怪早已有人说这里是远东的明珠,也是东方的巴黎。

“你看,多麽有气派,灯光一年比一年亮,照射面积也一年比一年大 。”高峰看著舷窗下的景象,情不自禁地拉著她的臂膀。

麦玲顺势依偎在高峰的胸怀里,欠身靠近舷窗,俯瞰灯海,难以控制地学起了1930年代周璇的唱腔:“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高峰随手抚摸了一下她的短直发,她的头悄悄地离开他的胸膛,他凝视著她:“让我们的一切,从这个伟大的城市重新开始吧。”

麦玲微微点头,仔细端详著他消瘦的脸。此时此刻,彼此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声,乃至怦怦的心跳,她只要挺直腰,或者他略微低下头,两个人的脸蛋就会自然相贴,两张嘴唇也会自然相合,一切都是这般的顺理成章,但是,谁都没有跨出这关键的半寸之步,也许时辰未到,也许顾忌太多,也许故意让美感留在这短暂的距离之中。

两对近在身旁的目光,久久地对视,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这温馨的目光最有张力,这目光是复杂的、多元的,包含了信任、关怀、友情,也许还有那难以启齿的寄托和爱慕……

2.两人各怀鬼胎

高峰和麦玲怀著错综复杂的心情,回到了黄浦江畔。这时,全市上下正沉浸在迎接亚太经合高峰会中,欢乐的气氛似乎减轻了他们剧烈的心痛。为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十月,中国人民已经期待了漫长的岁月,这是建国以来中国承办层次最高、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多边国际活动,中南海把这样一个重要会议安排在上海,除了对这个城市的无比信任外,还寄予无限的期望,乘东风把上海推上国际大舞台。

历来善於抓住机会的上海官民,早已准备就绪,南京路、淮海路等主要街道粉刷一新,张灯结彩,片片绿地令人心旷神怡,浦江两岸高层建筑物上悬挂的APEC标语,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明亮。各种媒体报导更是铺天盖地,APEC四个字母早已家喻户晓,马路上随便找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或者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能准确无误地读出英文发音。何况,这次高峰会是在国际关键时刻举行,911事件阴影笼罩全球,世界经济成长雪上加霜,上海也就备受世人瞩目。

高峰离沪一个月不到,真要另眼相看喜气洋洋的申城,这般恢宏的气势已向世人宣布,上海已经挤入世界第一流城市,他再次肯定当初回流创业的决策,哪怕付出再沉重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对於办公室主任张晓蕾来说,两人相隔三周,恍若隔世,尽管他俩常通伊妹儿,但谈的全是公事,和个人的事一点儿都没拉上边。两人一大早在办公室碰到,彼此都为突然的外貌变化感到惊讶。

高峰望著她凹陷下去的眼睛和瘦削的面容,体贴地问:“小张,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每天都在加班吧,怎麽瘦成这样?”

“现在时兴减肥嘛。”她脱口而出。

他拍了一下额头:“我的天啊,你也要减肥?那些美国胖子都不要活了。”

她递给他一杯咖啡,关切地问:“高总,你也在减肥吗?下巴尖得快不认得你啦。”

“哎,一回波士顿,忙得不得了,老师啊、同学的,忙於应酬,没一天睡得安稳的……”他编造出一大堆理由。

接著,他从手提箱里取出一个绿色丝绒小盒子,双手毕恭毕敬地递给她:“小张,这是纽约带回来的,意思意思。”

张晓蕾悄悄打开一看,是一块高级“浪琴”女式金表,少说也有五六千,吓了她一跳,张开了大眼:“怎麽买这麽贵重的礼品?我还不敢收呢。”

“你对我的帮助,大大地超过了这块表,只是表达一点心意而已。收下吧,人多眼杂的。”

“谢谢!好漂亮。”她摸了摸表壳,装入盒内,顺手快速放进抽屉,周身热潮翻滚,波涛胜过浦江之水。

他发出会心的微笑:“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芭芭拉原谅你了吗?”她突然冒出一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先一怔,然後咬了咬牙齿,接著张开嘴:“彻底原谅了,谢谢你的关心。”

她微微点头,露出一丝苦笑。他刚才瞬间的微妙动作,并未逃过她的一对明眸,就像一个个慢镜头注入她的大脑。

“应该在家多陪陪她嘛,干嘛提前回来?”她故意追问。

“公司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处理。怎麽?放你大假吧。”他呷了口咖啡,有意转换话题。

“过几天陪妈妈回一趟无锡,去看外婆,有几天充充电就够了。”她轻描淡写的样子。

“别忘了,带两盒肉骨头回来。”他笑嘻嘻地说著,迳直走向里面的房间。

张晓蕾呆呆地目送著他高大的背影,凭女性的第六感,似乎在他身上已经嗅到了某种异味,但一时又说不上来,难以形容,她觉得自己突然跌入了迷宫……

毕竟离开上海将近一个月,积压了不少事情等著高峰和麦玲做,尤其是很多发票要他签字,这倒也好,他俩可以抛去各自的烦恼,日夜将身心全付投入到工作中去。全公司最早来的往往是他俩,最後走的常常也是他俩,搞得罗永康、祝青山、张晓蕾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即使是好朋友也不敢多问,不知他俩葫芦里卖的什麽药。

APEC会议举行期间,上海各大公司都放假一周,以示庆祝和疏通繁忙的交通,“新世纪”也不例外,但周天明领导的课题组照样轮流值班,因为正在进行的实验24小时不能断人。恰在这时,在利柏曼投资银行的常健、邵文龙运作下,“新世纪”美国总部的总经理沈俊伟出面,在纽约召开了小型记者会,介绍他们在本期《自然》杂志发表的研究报告。他向与会者宣布,“生物导弹1号”抗癌药第二期临床试验有了突破性进展:在对250名肺癌、乳癌、前列腺癌、卵巢癌、直肠癌等病患者试验结果显示,41%的患者有不同程度的好转,28%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沈俊伟同时透露,“新世纪”正式进入“生物导弹2号”抗癌药的研究 ,主攻肝癌、脑癌和各类血癌。

次日,《华尔街日报》等各大报章均刊登了以上新闻。消息传出,仿佛向生化界投了一枚炸弹,人们奔走相告,“新世纪”美国总部电话响个不停,秘书小姐接得耳鸣手软。当日收盘的“新世纪”股票上升了29%,回升到头一天上市时的挂牌价23元。

上海凌晨四点,一直守在公司电脑旁的高峰和麦玲,看到互联网上的收盘价後,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如此纯洁无暇的拥抱,不带任何肉体的占有欲,只是一种欢乐情绪的释放,多年的异国婚姻,使他们早已习惯了西方式的礼仪。

两人松开手,还是抑制不住兴奋,发出爽朗的大笑,这笑声一阵高过一阵,悄悄钻出窗外,在夜深人静的浦东上空盘旋。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对两个心灵刚受过严重创伤的人来说,显得多麽的难能可贵,也只有公司的良好业绩,才能调起他们的兴奋点。

他们肩并肩地准备离开办公室时,麦玲突然发出邀请:“好饿,去宵夜吧,我请客。”

“去`东京料理'?”高峰脱口而出。

她点点头,看了看手表:“你怎麽知道想去那儿?”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笑眯眯地。

“上海男人真会说话。”她撒娇般地推了一下他的手臂。自从美国之行以後,他俩打情骂俏没停过,推推撞撞的小动作也常常发生,关系比以前亲密多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虽然是凌晨四点多,但“东京料理”店依然灯光点点,四周围的餐厅早已黑灯黑火了。进门就是一幅东京全景彩图,让人觉得身临其境,店内店外的装饰,都以原木为主,色调以木黄色和黑色为主,墙上挂著日本风俗画,充满了异国情调。

店堂里还有十多个客人就坐,他们谈笑风生,大部分都讲日本话。老板见常客光临,马上亲自过来寒暄几句,据说他是1980年代上海第一批去日本打工的,挣了不少钱回来,在上海开了好几家日本料理店,为避免别人眼红,每家店名、装饰都不一样,但菜式大同小异,他自己家住附近,自然由他亲自掌理,主要做附近日资企业的生意,走高档路线,除了上午休息,一天营业18个小时,是浦东首屈一指的日本餐馆。

高峰和麦玲面对面,坐在小包房的榻榻米上。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俩喝著清酒,促膝谈心,品尝著可口新鲜的鱼生套餐,幽雅而惬意,根本不觉疲倦。谈来谈去,还是跳不出“新世纪”的股价、融资,以及宏图大计。

中途,麦玲突然转换话题:“上次晓蕾陪我好几天,到底是谁的主意?”

“她做错什麽了吗?”高峰被问得莫名其妙。

“晓蕾聪明能干,又会体贴人,是上海滩上少见的好姑娘。”

“我还以为发生什麽事?是我叫她去陪你的,第一天还到这里买午餐带给你,是不是?”

“为什麽这样做?”她打破砂锅璺到底。

高峰理了一下头发:“不好意思,我怕你一时想不通,发生意外。”

“非常感谢你!”她一本正经地说。

他不屑一顾:“都过去了,还谢什麽?”

“无形中,你挽救了一条生命啊。”

“谁的生命?怎麽越听越糊涂?”他瞪起的一双眼,就像两个大问号。

“近在眼前。”她神秘兮兮地说。

“你在玩捉迷藏?还是宠物小精灵?”

“没骗你。那天一早,从医院回到家,马上和卢森堡儿子通电话,他说凶多吉少,我的心情糟透了,然後上互联网查新闻,看到很多悲惨的画面,既恐怖又恶心,精神突然恍惚起来,整个房间都在旋转,大脑好像要爆炸一样,连生存的勇气都没有了,就在这时,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一看,原来是晓蕾……”她很平静地说著,好像叙述著别人的故事。

“你别吓我,浑身都在冒冷汗。”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信的话,你去问晓蕾。现在才知道,实际是你救了我。”她为他斟满酒。

他沾沾自喜:“不是马後炮,平时早已感觉到,你和卢森堡的感情非同一般,所以怕你一时受不了刺激。你表面上是个冷静的人,甚至带点冷酷,事实上,你是一个很感情化的人,所以那天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後,马上叫小张去陪你。”

她点点头:“他对我关怀备至,既把我当妻子,又当成女儿,非常尊重我的一言一行,我要什麽他就给我什麽,一时失去这样的依赖,好像地球都毁灭了,整个灵魂空荡荡的……”

“完全能够理解。不要再提这些了,免得伤心。”高峰劝她。

她还是不想放过他,好像猫捉到老鼠一样,言归正传:“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好?”

高峰未加思索:“你是大老板,当然要拍马屁啦,全公司都在你手上。何况,我们都是海归派,互相照顾是理所当然的,你家人都在北京嘛。”

“还特地陪我来回纽约,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

“反正顺路嘛,以防不测。”他轻松地说。

“仅此而已?”对他的回答,她似乎有些失望。

老练成熟的高峰,再也避不开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覆盖她平摆在桌上的左手,本来还担心她会回避,但没想到,她的右手马上又覆盖在他右手上,他的右手在她的两只手中间,就像两个大饼挟著一根油条,觉得暖烘烘的。如果说,飞机上的亲昵表现是形势所逼,是“战争状况”下的安慰,是一时冲动,那麽,此时的言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和平环境”下往往是很理性的。

对於麦玲,也许考虑的感情因素占多,早已被高峰体贴入微的关心所打动,也默默地喜欢上这个高大的上海男人,是他给予自己新的生活勇气,此时,只要他开口,她会为他赴汤蹈火,尽一切力量报答她、满足他,哪怕金钱,哪怕整个身体,陷入情感怪圈的女人,智商和情商都是最低的,不管你拥有博士、硕士学位,还是挂著董事长、总裁的名衔,都会犯同样的错误。

而对於高峰,就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了,他对女人的外表要求向来极高,似乎是与生俱有的审美标准,可能和他母亲是画家有关,别说你徐娘半老的麦玲,就是连风华正茂的姑娘也不一定看得上眼,当初大美人芭芭拉最吸引他的,莫过於漂亮的面容和性感惹火的身材。对於刚跨入40的高峰来说,麦玲的外表不可能使他动心,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两人又是商场上的拍挡,关系如果处理不当,一手创办的公司将会面临可怕的危机,甚至毁於一旦。

何况,在高峰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儿讨厌麦玲,自从她主政公司以来,显露出不少霸气,好几次重大决策都是先斩後奏,最近格拉斯制药厂入股就是最好的例证,她和常健早已“勾结”妥当,并且常健身在德国谈判,她再来假惺惺地徵询高层意见,根本不把他这个总裁放在眼里,但他也无奈,只好遵循公司游戏规则──谁最有钱谁就决定一切。

高峰也曾梦想夺回第一把交椅,做公司最高决策人,但凭自己的经济实力,也只能发发白日梦了。但最近发生的连串事件,使他的白日梦越来越变得有迹可寻,一个是丧夫,一个是妻离,两个天涯同命鸟很容易飞到一块,眼下的麦玲似乎已做好献出一切的准备,只要和她相好,哪怕是伪装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梦想就会成真,不妨“傍富婆”,到时枕边细语多吹几次,“新世纪”还不属於姓高的吗?但有一点,是横在高峰面前的巨大障碍,难以逾越,听结拜兄弟罗永康的口气,最近他和麦玲交往频密,大有重归於好的迹象,他俩以前曾在东京恋爱过一年,後来友好分手,麦玲加盟公司也是他引荐的,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想到这里,理智驱使高峰的手从麦玲的两个手中间抽出、缩回。

“我……”到了舌尖的话,硬靠他那两张嘴唇包住了。

她怀著渴求的目光期待著,但他还是令她失望:“抱歉,这个时候,你我的伤口都没愈合。”

“说实话,上海男人什麽都好,就是吞吞吐吐的令人讨厌。”她很坦率,透露出北京女人的豪爽。

“我们都需要时间。”他搪塞著。

她再次追问:“你还惦记著芭芭拉?”

“那样的女人,不值得。”

“心中另有他人?”她直率地问。

他摇摇头,看了看手表:“以後的事,以後再讲吧。”

两人步出餐厅,依然是黑夜,扑面而来的晚风寒气逼人,还挟杂著黄浦江水的腥味。麦玲的整个身躯被失望笼罩,高峰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两人都不好受。

仰望著星罗棋布的夜空,麦玲自言自语:“天快亮了。”

“今天的太阳,一定很亮很大。”高峰巧妙地答道。

她微微点头,两人各自钻进了自己的汽车,驶进黎明前的最最黑暗里……

3.大闸蟹宴上兄弟情深

两天後,高峰请罗永康和周天明到寓所聚餐。屈指一算,兄弟三人也有很长时间没好好聊天了,他们的聚餐很少到外面去,绝对不是为了省钱,按照他们的身价,每天到豪华餐馆吃山珍海味都不在话下,他们倒使喜欢住家的随和气氛,时间既可拖得久,也可以肆无忌惮地侃大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高、罗两位贪杯之人都开车,没必要拿性命和轮胎作赌,在餐馆里最多只能喝两杯啤酒而已。

恰是金风送爽、蟹黄膏美的季节,他们决定自行烹煮“大闸蟹宴”,吃个痛快。那天,正好轮到周天明去实验室值班,住在浦西的罗永康主动挑起采购任务,一大早去附近的农贸市场,精挑细选了12只肥大的阳澄湖大闸蟹,放了满满的一竹篓。

傍晚,罗永康驾著蓝白相间的桑塔纳,来到浦东的公司接周天明。高峰早已把一切准备就绪,不但居室整理得乾乾净净,而且把蟹钳、碗碟、洗手盅、酒杯、牙签、镇江香醋和姜汁等,一一都放在餐桌上了,还有一瓶“茅台”。

他俩到达“汤臣中心”时,罗永康怀里抱著一坛“陈年花雕”,周天明提著一个大竹篓,要不是城市人的衣著打扮,活像从乡下进城找亲戚的样子。

高峰接过酒坛,忙问罗永康:“老兄,什麽地方弄来的?”

“你看,`王宝和'酿制,今天特地去买的。”罗永康把坛子放在茶几上转过身,映出红底黑字的店名。

高峰仔细看了看商标:“正宗,百年老店啊,看来今天非一醉方休了。”

周天明对著他俩说:“你们先慢慢谈吧,我去收拾大闸蟹,很快的。”

三个人当中,要算周天明最会做家务了,平时工作再忙,里里外外的家务都由他全包,听说谢婷婷连碗筷都不洗,真是一个会享福的女人。此刻,他带起围裙,先把一大锅水放在炉上煮,然後把竹篓里的蟹全倒入洗碗槽内,它们突然释放,以为真的自由了,个个引颈伸爪,发出吱吱的快乐叫喊声,各自还抢著仅有的地盘。

罗永康从包里拿出自带的用具,左手紧握铁长夹,钳住蟹背蟹肚,右手拿著长刷,在旁边一个水槽内冲刷泥沙,然後把它放入一个大面盆内,半个小时後,所有大闸蟹都洗得乾乾净净,它们依然活蹦乱跳,相互倾轧。他先把一半放入沸水中清煮,另有一半等会儿清蒸。这时,高峰已把一套紫沙器皿拿出来,刚在炉上温好的花雕酒倒入 内。

不一会儿,6只热气腾腾的大闸蟹端上台来,平日横行无忌的无肠公子,乖乖地躺在那里,色泽鲜明红润,令人垂涎三尺,罗永康马上朝三个紫沙杯内斟酒。

高峰惊讶地说:“这麽肥,可是上品啊。”

“每只都过半斤,这个季节就是要吃雄的,俗话说,农历九月吃雌蟹,十月吃雄蟹。”罗永康一副内行的样子。

周天明说:“市场上,很难碰到这麽大的,好货早都空运到香港、台湾了。”

“这就叫运气好。”罗永康得意洋洋。

“也不便宜吧,一斤多少钱?”高峰问。

“还好,买统货。开价80元,最後还到65,今年算便宜的。”罗永康答道。

“好价钱,乡下人亏本了。”周天明摆出一副很权威的样子,因为他每天都上菜市场,对行情了若指掌。

高峰举起酒杯:“让我们先祝`新世纪'平稳发展吧!”

“应该是突飞猛进。”罗永康补充道。

三个紫沙酒杯相碰,别有一番情趣。各自呷了一口花雕酒後,六个手开始不停地忙碌起来,拿钳用签,又挑又剥,肉白膏黄,沾一点醋,送入嘴里,细细品尝,鲜美无比。

俗话说“男爱吃虾,女爱吃蟹”,但真正的“蟹痴”却出自潮州和上海男人,潮州男人讲究蟹的做法,用尽蒸、煎、 、炒之法,品出不同的滋味;而上海男人注重蟹的吃法,吃雄吃雌以时间为限,必配上绍兴花雕酒,最好背靠绵绵的秋雨。此刻,他们三个人的娴熟表现一览无余,高峰和罗永康一样,先原只掀起蟹盖,蘸姜醋吃肉食羔,再吃爪;周天明正相反,先剥爪,再掀盖吃蟹身的肉和羔。相比之下,周天明的吃法更有滋味,因为蟹身的热度可以保持久一点,吃完爪,蟹身仍然保时暖意,两头都热,不愧为真正的“住家男人”。

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去厨房温了好几回酒,三人脸色红彤彤的,尤其是罗永康红得像关公,桌上的蟹很快消灭了,各人盘中堆积如山的蟹壳,就是唯一的战利品。周天明又走进厨房,马上传来清脆的斩刀声,肯定在掀盖破膛,准备清蒸大闸蟹。

等周天明回到原座,罗永康举杯提议:“再好好乾一杯吧。”

“老兄,还要搭你车子回家呢,别拿小弟性命开玩笑,上有老下有少啊。”周天明按住罗永康的杯子。

“不行就睡这里吧,反正明天都不上班。”罗永康有点不服地说。

高峰插嘴:“这可不行啊,怎麽能让嫂子独守空房?”

“老夫老妻的,就一天怕什麽?”罗永康故意大声说。

他们这样一讲,周天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就舍命陪君子。不过,我的酒量你们清楚,喝完这一杯就喝茶。”

“好,真够朋友,乾吧。”罗永康领头,三人都杯底朝天。

高峰马上问:“天明啊,最近婷婷脾气怎麽样?”

“还是那样子,提前进入更年期,我已习惯了。”周天明轻描淡写。

罗永康对周天明说:“你就换个大房子,她就心满意足了,跟你讲过好几次了,如果钱不够,我无息贷款给你,多没有,二、三十万没问题。女人嘛,最喜欢和小姐妹攀比了,让她活得有个面子。”

“看过好几个地方,找不到合适的,再说了。”

周天明把一大盘清蒸大闸蟹端上桌,金黄色蟹上还撒著绿葱花,更觉新鲜。

高峰试了一筷,学著雀巢咖啡的广告用语:“味道好及了。”

罗永康马上答道:“不比蟹大王`王宝和'逊色,天明啊,你可以开餐馆了。”

“店名就叫`大闸蟹'。”高峰也来凑热闹,乐得周天明哈哈大笑。

但各人吃了半只左右,彼此都觉得饱饱的,显然是酒喝得太多的原因。高峰摇一摇酒坛,五斤装的已去了一大半。

“早知道,也叫麦玲来,三个人怎麽吃得了这麽多。”高峰情不自禁地说。

罗永康接过话题:“她现在十有八九也在吃蟹。大闸蟹的鲜美,还渗透著湖光山色的优雅风味,比我们诗意多了。 ”

见高峰张开两个大眼,有点呆呆的样子,罗永康忙补充:“你不知道啊,她和张晓蕾母女一起去无锡了。”

高峰心里一楞,无 有啥好玩的?从来没听她讲起,麦玲也许真的在生自己的气,招呼不打就出上海了,以往到浦西办点事也会关照他。而她的行踪,罗永康却了若指掌,看来,他俩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毕竟是老情人。

“这个张晓蕾真不简单,把大老板都骗到老家去玩了。”高峰自言自语。

周天明说:“都是你嘛,叫小张24小时陪她,就把感情培养出来啦。”

“这是好事,还怕她们搞同性恋吗?”罗永康笑著说。

高峰故意试探:“这几天,麦玲的情绪怎麽样?是不是还想著卢森堡?”

罗永康接过话题:“还好,昨晚陪她去看了一场电影,有说有笑的。”

“这阵子,多亏你陪她。否则啊,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周天明说。

高峰再次试探:“有没有重归於好的可能?”

罗永康竖起两个大拇指:“好像两个人都在寻找过去的感觉,还没到摊牌的时候。”

“关键是你自己怎麽想的?别耽误人家光阴。”周天明插了一句。

罗永康呷了口酒,慢慢道来:“以前在东京,我俩的感情很好,分手之後我还後悔了很长时间,自从她加盟公司,我和她也相处得很好,现在她先生去世了,和好的机会也很大,但我总觉得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我们这个年纪是找太太,不是随便玩玩的,说我保守也好,她嫁给洋人那麽长时间,生活习惯已经很西化了,再说她和卢森堡的感情很好,我是怕充当填补`空白'的角色,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也就是说,这麽多年来,你还在悄悄地爱著她。”周天明书生意气地说。

罗永康直言无讳地点点头:“可以这麽说。她去美国後,我再也没看中任何女人。她不算漂亮,但很聪明,做事也爽快,也很体贴人,比上海女人啊,强多了。”

“怪不得,到今天你还是王老五。”周天明直截了当。

“至少,这是重要原因,我们毕竟真心爱过。”罗永康坦诚答道。

周天明点点头:“再等待时机吧,有情人终会成眷属的。”

高峰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庆幸那天凌晨没跨出关键的一步,否则就太对不起赤膊兄弟了,如果哪一天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麦玲相好,那就意味著对好友的背叛,想到这些,他浑身直冒冷汗,大脑一片混沌……

早已酒过三巡,高峰还是主动要去厨房温酒,罗永康挡住他的手:“老兄, 喝了不少啦,你到底受了什麽刺激?”

“对啊,你从来没喝过这麽多黄酒,举杯销愁愁更愁啊,别小看它,後劲可足啦。”周天明也上来夺酒坛。

“就让我喝吧,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们讲……”他央求著。

罗永康瞪眼:“什麽重要的事?不会是功成身退,回波士顿隐居吧。”

“可不能扔下咱哥儿们。”周天明迫不及待地说。

“放心,我绝不会离开伟大的上海!给我酒吧。”

罗永康看他态度那麽坚决:“好,我奉陪到底,今晚睡这里了。”

高峰看了看挂钟,已近11点,忙朝周天明说:“打个电话给嫂子吧,免得她担心。”

“就说实验碰到问题,明天再回家。”罗永康教周天明说谎。

周天明走到房间里去打电话了,高峰到厨房去温酒,罗永康去厕所,心中一直揣摩著高峰说的心事。

三人全部回到原位,高峰喝了一口酒:“事实上,今天叫你们来,是和两位打声招呼,我和芭芭拉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了。”

“真的吗?”周天明讶异地说。

罗永康埋怨道:“这麽大的事,也不和我们好好商量?还把我俩当哥儿们吗?”

“就是这次回去发生的。这种事,美国人是不会听朋友劝的。我也没办法,只能走这条路……”他慢慢道出前因後果。

“可惜!郎才女貌就这样散了。”周天明摇摇头。

罗永康又替高峰斟满酒:“原来是这样。喝吧,老兄,今晚我陪你醉!”

“这可不行,先煮点面吃,这样太伤身体了,酒慢慢喝。”周天明说罢,马上跑到厨房去了。

高峰和罗永康漫不经心地用牙签剔出蟹肉,机械般地塞进嘴里,不停地碰杯。满屋酒气熏天,还混杂著大闸蟹的腥味,桌上杯盘狼藉,周天明拿来一个大塑胶袋,把蟹壳全部扔进去,他也乘机把酒坛藏到厨房内。

再出来,顺手端来两碗“康师傅”牛肉面,罗永康马上去厨房端来另一碗。三人吃著热腾腾的方便面,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感到比什麽都好吃。

罗永康抹了抹嘴,大有感触地说:“还是天明最成功,孩子都这麽大了,老婆又漂亮。”

“对啊,我俩都是爱情路上的失败者,男人四十,一事无成。”高峰对著罗永康说。

周天明无奈地皱起眉头:“你们没听说《好男歌》吗?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歌厅酒吧,四等男人下班回家。”

罗永康笑嘻嘻地说:“照这样说,我还是三等男人?”

“对啊!我可是最後一等,下了班回家做做马大嫂(买、汰、烧)。”周天明无奈地说。

高峰哈哈苦笑:“那我不是变成第五等?下班没家可回,悲哉,悲哉!”

高峰眼观四周,未见酒坛:“还没喝够呢?酒坛生脚啊?”

周天明向罗永康眨了眨眼:“喝完了,酒坛都被我扔掉了。”

“我还在讲中文,证明我没醉,还知道厕所的方向,别骗老实人。”高峰边说边向厨房寻找。不一会,他提著酒坛进来了,笑嘻嘻的,像三岁小孩得到心仪的糖果,大声说:“今天,就让我醉一回吧,否则,闷死了!”

周天明见他难受的样,摇摇头。罗永康伸出酒杯:“好,我要陪你醉!”

一杯、两杯、三杯,整个房间都充满了酒气,一点火就会燃烧,他俩不醉,才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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