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Cindy Hu
性别：女
个人档案：2001年夏天随丈夫从昆明登陆温哥华，两个月后移居多伦多，原为大学讲师，现为某公司秘书。
记者：薇尘
采访时间：2003年5月26日

“唉，最近很烦很烦。”Cindy叹息了一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然后她低下头喝了口black coffee ，她说喜欢这种苦涩的味道，说这话的时候，她心事重重的脸上带上了点稚气。

“我最近总是生闷气，很多不开心的事不能跟老公讲，因为那些都跟他的家人有关。”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老公是家里的老大，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从小到大老公都是模范哥哥，更是父母的孝顺儿子，尤其是对他母亲，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母亲就不太喜欢我，后来我偶尔听一个邻居讲，他母亲不希望儿媳学历太高，说是怕不服管。所以虽然明明知道我们在恋爱，却老是找人给儿子介绍别的女孩，但是我老公不愿意，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最后还是不顾反对和我结了婚。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母亲意愿。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我婆婆就更对我不满了，所以从我们结婚一开始就注定婆媳关系的水火不容。婚后，我老公因为对母亲感到内心歉疚，所以更加从经济上补贴家里。我们出国之前，每个月老公都把工资的一半给他家里，所以我们几乎没存下多少钱，连我们的房子还是我父母出钱买下的。我是个普通的女人，对老公的做法当然有意见，我总想，既然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就应该好好建设它，父母亲情自然要顾的，但也要量力而出。关键是她的父母都有退休金，弟弟妹妹也都大了，有工作，根本没必要补贴那么多。

但是我很爱老公，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他征求我意见时，我虽然没说同意但也没有反对，他是个有点粗心的男人，就以为我和他想的一样了，每次拿钱给家里都是兴高采烈的。

如果经济上的付出能换来家庭和睦我也会觉得值得，但是我没看出任何和缓的迹象。他们家里的所有人都似乎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我婆婆更是如此。有一个周末在他家一起看电视剧，里面有个情节是丈夫偷偷给母亲钱，结果被妻子知道了，就大吵了一架。我婆婆当时很气愤地大声说：“没良心的。养儿子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防老！”说着还特别扭过头看了看我。我知道她在借题发挥，心里真是哭笑不得：人家母亲根本没有收入，没有生活来源，当然需要补助，就是这样，那位母亲还体谅儿子、心疼儿子难作而不肯收下钱。可是有的母亲就从来不为儿子考虑，母亲也有自私的。不过我也只是在心里忿忿然，实际上并没说什么，我本来就不爱吵架，再说也觉得跟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简直是徒费口舌。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一味忍让其实是错的，因为你让她，她并不以为是让她，而是认为你自觉理亏，长此下去就被惯得越来越过分了。”Cindy有点小心地看了看我，补充说：“当然这么说老人有点不好，但是在我们家里确实是这样的。”

我也曾想过和婆婆搞好关系，那时每个周末和老公回去，总是要给全家每个人带份礼物，给婆婆的更是费心思，想想真是惭愧，我对自己的妈妈都没那么用心孝顺过，可是在这种都有点过分的讨好之下，见到的还是一张冷脸。在我的感觉里，婆婆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后来，老公的弟弟也有了女朋友，婆婆对那个女孩的态度简直是春天般热情，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唉，我是很气愤，但更多的是伤心。

后来我就开始越来越怕过周末，越来越不愿回婆婆家，我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回去。有一天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了，突然感觉很委屈很委屈，我一边捶着老公的胳膊一边哭，那一刻甚至有点恨他。我老公抱着我沉默了好久，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很委屈，我家里人是怎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断绝关系吧？”那天，他答应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过了几天，他很郑重告诉我，他想好了，要彻底解决和家里的关系问题，只有一条路就是出国。“天高皇帝远，他们自然就不会再困扰你了。”老公开心又得意地笑着，我也笑了，这也许真是个好办法，虽然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飘洋过海、背井离乡。

老公的技术移民申请很顺利，1年多一点时间就拿到了签证，在那之前我们没有跟双方的家人说，怕会出现阻力，尤其是对他家里人，我们自知抗拒的能力很弱。
可是，我婆婆听到后的反应却大出我们所料，她开心地直拍大腿：“出国好啊，挣钱多，挣的可是美元呐！”然后她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老姐妹的侄子在美国“淘金”的“英雄事迹”：“那孩子上次回国，送了她那么大的一个金戒指，她还总拿出来显摆。”她拍了拍我公公：“老头子，这下我们也扬眉吐气了，咱儿子也出国啦，咱也可以出去开开眼了。”

我和老公面面相觑，我的心里闪过一丝阴影，预感到烦恼并不会因为我们出国而消失。

Cindy又点了一杯black coffee，“不过想到毕竟离那么远，时间长了，思念连着母子的心，也许反而会加深感情，大家的关系会变得融洽起来。”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事实证明我想得太天真了。”

我老公学的是机械，在这里很难找到专业工作，我是学文的，英语又不太好，更是想都不敢想会有公司请我。来这里后，一开始只能打labour工，因为我们出国带的钱都是借朋友的，我们根本没有闲情体味异国风情，来的第二周就开始打工了，但是温哥华连labour工都很难找，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份餐馆洗碗工，活特别累薪水却少得可怜，老公则在一个工厂打杂，情况也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们回到家连做饭的气力都没有了，不过为了还债还得咬牙挺住。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就只是说在打工，不是很辛苦。我父母听了还是很难过，一再嘱咐我们要注意身体，而且提醒我们不要丢了专业，争取早点找到专业工作。而婆婆听了却说：“既然不是很累，那就多打几份工嘛，反正你们还年轻，还不趁这时候多挣些钱啊。”这种对比太强烈了，看得出来老公也很伤心，他放下电话忿忿地嘟囔了一句：“钱钱钱，就知道钱，把我当摇钱树了，什么时候我累死了看她怎么办。”

后来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还是搬到多伦多了，毕竟这里找工作容易些。老公还真找了两份工，每天从早晨干到晚上，他本来身体不错，可经不住太累了，再加上饮食没了规律，得了严重的胃病，住进了医院，可是出了院他就坚持要去打工，怎么劝都不听，我心疼得很，忍不住哭了，他摸摸我的头说：“傻丫头，我没事的，我要早点还了钱，然后让你过得好一点。”有了老公这句话，我觉得受再多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半年后，也就是2002年初，我们终于把朋友的钱还清了，感到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我就劝老公不要打工了，专心在家练英语、看专业书、找专业工作，我一个人打工养我们两个还是可以的。老公同意了，然后我们过了两个月比较舒心的日子，有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可是好景不长，婆婆打来电话说，老公的弟弟要结婚了，要操办婚礼，家里钱不多，要我们寄5000加元回去。老公一听就急了，说哪里有这么多钱啊？婆婆就气得在电话里嚷起来：“我知道你是不想管这个家了，谁都知道你们在国外挣大钱，你弟弟结婚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管，亲戚朋友都等着来喝喜酒，你成心想让婚礼办的寒碜，让他们笑话你的老爹老娘啊！”说着还大哭起来。

老公没了办法，气归气，他还是不能不理会婆婆的话。我知道他这个人的，一辈子的大孝子。他又出去打两份工了，我们省吃紧用，攒了两个月，终于攒了2500块钱，这时他弟弟的婚期已至，只好先把这笔钱寄了回去。因为比婆婆要求的差了一半钱，以后的好几次电话里都没少被数落“小器”。

我忍不住问Cindy：“为什么不把你们在这里的艰难告诉他们呢？”她又苦笑了一下：“当然说了，你以为他们信吗？他们以为我们在故意诉苦。就算是信，也觉得我们可以想办法弄到钱。”

后来，我找到了这份办公室工作，都没敢跟他家人说，因为我的工资也不高，而老公仍然没找到专业工作，我们实在害怕他家里再大开口。但是前两天，我婆婆又提出来让我们把老公的妹妹办出国，说是在国内没前途，可是他妹妹只是个中专生，在这里更是没出路啊，婆婆就说：“那我不管，你们是哥哥嫂子，不能不照顾妹妹吧？”

唉，不是我们不愿管，是我们管不了啊。可是，在我婆婆眼里，根本看不到这个大儿子的苦衷。

走在回去的路上，Cindy说：“我知道跟你说了也解决不了什么，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何况你是一外人。不过我要是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我担心总有一天会爆发的，也许那时我会离开老公。而我不想有那样的结局。所以，谢谢你听我发了一通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