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历史异化的倔强女性――评徐小斌的《羽蛇》
2003-12-29 20:48:00
来源:星星生活

多年来,徐小斌一直在讲述女人的历史,从80年代初至今,她远离文坛中心,沉静而执着地写作。人们几乎突然才意识到这个人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1999年元月的某个周日,在北京新落成的巨大的图书大厦里,我目击徐小斌签名售书的情景,络绎不绝的读者,与热烈的销售记录,把徐小斌的书写事业推向眩目的高峰。但在闪烁其辞的镁光灯下,徐小斌却依然沉静如初。对于她来说,每一部都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2003年,台湾联经出版社推出徐小斌的《羽蛇》,这无疑是慧眼识珠的出版行为。这意味着海外的华语文学读者,可以领悟到真正具有高贵品质的当代中国小说。

《羽蛇》是一部纯净流畅的作品,散发着古典主义的怀旧情调。但在其单纯的外表下,掩藏着相当丰富的的关于女人历史的种种探究。

《羽蛇》以勇敢执着的姿态构造了一部绝对的女人历史。说其绝对,是指这里的女人历史与男权历史相对立,这部历史顽强地抗拒中国现代性历史的宏大叙事。《羽蛇》的叙事明显是一种历时性的结构,小说的情节发展与中国现代史同步,历经民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跨国资本主义时代。小说的时间历时几近一个世纪,概括中国现代启蒙与革命的变迁过程,一个家族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的历史。以玄溟为首的女人群体,也是一部中国现代亚史。历史的变迁,使这些女人历经沧桑,面目全非,她们由富贵而贫困,由娇艳而衰老,由天真而怪戾。历史严重改变了这些女人的外部,但没有改变女人的内在性。这些女人一如既住地根据自己的内心愿望顽强生活下去,她们几乎是自觉走向命定的归途,但她们从不根据外部历史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品性和内心生活,倔强地反抗着强大的历史异化。玄溟是一个旧式中国妇女,这个据说曾被慈禧太后抱在怀里的聪明伶俐的女孩,后来看上去象是传统中国父权的卫道士。事实上,玄溟象征性地意指着中国传统父权的危机。小说中晚清时期的“老爷”,即玄溟的丈夫不过是“纸老虎”,它在小说叙事中几乎是缺席的。小说写到这个家族最高的男权人物“老爷”的时候很少,我们知道他不过是个小官僚或洋买办(局长?),在外面养了小,很少回家,保持着中国传统男权的不少恶习。传统中国的男权历史不仅半殖民化,而且陈腐不堪。玄溟真正操持着这个家族,统治着这些女人,她们自成一体,构成一个“后母系社会”。这个家族的男性虚弱不堪,英年早逝。这个家族只有一群女人,外面的历史轰轰烈烈,但女人的现实却遵循女人的逻辑。现在不再是男权驾驭女人的强权社会,而是男人落入女人圈套的生存游戏。陆尘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没有逃脱玄溟为若木设计的婚姻陷阱。虽然男权构造的历史庞大而充满暴力,但作为个人的男性却无所作为。男人是一些集体性的群居式的盲从动物。徐小斌的女人却始终不渝有着她们的发展史,乃至于个体发展史。每一个女人都有她的存在理由,她的选择与目标,她们永远怀着最初的生命动机,坚忍不拔走向生命的终结。玄溟着笔虽然不多,但整部小说却始终渗透着她的气息。这个女人历经半个多世纪,历史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却依然故我,还保持着她对这个家庭的精神支配,她甚至连口味都没有变化,她没有迁就外部社会,她有着自身不变的历史――一种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然而却是最具韧性的自在的历史。

玄溟的精神在若木的身上以更加怪戾的方式加以繁衍。若木跨越几个时代同样没有改变个人的品性,革命把陆尘变成一个平庸的技术官僚,但却没有改变若木拿着银钥挑耳朵的姿势。受过良好的中国现代启蒙教育的若木,知书达理只是她的外表,用于俘获一个理想丈夫的手段,她的骨子里却渗透着中国传统妇道人家的本性。这正如浸淫现代性的中国,并未摆脱它的传统本性一样。若木在年轻时就习惯于颐指使气,对女佣进行精神虐待毫不手软。成为母亲之后,她并不象中国文学里通常的母亲形象那样温柔贤慧,而是一个尖刻怪戾的反复无常的女人。她刁钻冷漠自私,总之,她凭着她的本性生活,与玄溟一样拒绝被历史同化。

小说的主人公羽和她的二个姐姐绫和箫,更是个性鲜明独特的女子,几十个女人写得活灵活现,性格迥异,足见徐小斌的笔力非同凡响。绫与箫是不同类型的女子,绫的故事充满了女人凭着内心冲动去选择生活的渴望,绫机敏善变,但她从不屈从于环境,我行我素是她的本性,她选择丈夫和情人完全凭一时的冲动。这个开朗而开放的女子实际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幻想里,以致于她妹妹与情夫有私她还茫然无知。绫渴望男人,但她并没有从属于男人,她的情欲是独立的,是纯粹女性的生活愿望。看上去老实的箫,也有着自己对命运的主动把握,徐小斌笔下的女人都很有质感,就在于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体存在,有着自己不被外部世界异化的内心生活。在任何时候,女人的个人生活史都是一部不可更改的独特史。徐小斌从不回避直接表现女人的内心欲望,女人对自身的身体意识,反复地读解自己的身体,这是徐小斌表现女人自我意识的一种方法。尽管这种视角到多少夹杂了一些男性的欲望化想象,但徐小斌优雅的叙述总是能创造一种动人的氛围。

当然,小说的主人公羽是徐小斌刻意创造的一个绝对的女性。之所称之为绝对的女性,在于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性,她的存在方式,她的经验已经超出日常生活的女性,而是关于女人的绝对现实与超现实共同的构造。或者说,她是一个本质性的女性。羽被刻划为神经质,具有神秘主义本能倾向,向往形而上学,对不可知世界的奇怪迷恋,纹身,与佛教徒和政治犯纠缠不表,同性恋,变相的反俄狄浦斯情结(即仇母情结)……等等,所有这些没有一个行动表明羽属于现实世界。羽始终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周围充满了生活的陷井,到处是阴谋,但她只是顽强地保护着个人的内心幻想,她与周围的世界无关,她只根据她的内在本质行动。羽仿佛是徐小斌理解的关于女人的本质,或者一种本质的女性。关于羽的叙事,完全采用了幻想的诗化的和神秘化的表意策略。对羽的表现可以看出徐小斌叙述的特殊方式,羽的幻想特征使小说具有双重世界存在的可能性,羽一方面沉缅在自己的拉康式的“幻想界”里,另一方面却经历着真实的“现实界”。她所经历的那些事件和人物,如果作些简单的考据学工作的话,可以找到纪实性的原始素材依据。但这些并不重要,羽的故事可以进行拉康式的读解,令人惊异的是,羽是对拉康理论的女性主义式的改写,也就是说,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被改变成一个女人作为主体的故事。与之相关的“菲勒斯”崇拜,也被最大限度地改写了。羽似乎从来没有成年,处在历史的脱序状态,她同时也疏离于母系社会的历史。这里的女人都象是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但她们又都有翅膀。只有羽真正失去了翅膀,羽在飘落,始终向着黑暗飘落。徐小斌对一种状态和感觉的把握是极其出色的。能在绝望中透示出绝对,在诗意中散发出悲悯。
小说中出现了几个男人的形象,他们无一例外属于女性历史的反面。圆广(烛龙)只有在羽的幻想界里才具有超凡的精神力量。一旦回到现实界,例如烛龙,后来也不得不显出凡人的疲惫。男人的历史是可疑和可悲的,也许是无意的,徐小斌写到的两个男性,烛龙和朋,一个是流亡的准政治犯,另一个是携款外逃的经济犯。这就是男人的历史。支撑这个世界的强大的男性力量,正处在深刻的危机中,这二个男人不过象征性写出了这个时代的男性与世纪初的男性(老爷之流)所遭遇到不同的命运。最后只有圆广,一个遁入空门的男子,才是男人的正果。我们在惊叹徐小斌对男人世界加以彻底的批判时,也不得不惊异于她对男人世界所采取的颠覆态度。

《羽蛇》讲述的女人的故事无疑是独特而丰富的。这部“后母系社会”式的女性史,展示了女人是如何按照自身的历史延续性,拒绝和疏离男性轰轰烈烈的现代史的生活历程。在现代性的宏伟历史进程中,自在独立的女性史在徐小斌的笔下并不是平静自在自为的,这部女性的历史也不是和谐融洽,女人在现代史的背景上,开展了自己的历史活动,根源于女性内在性的那种偏执,成为女性书写自己历史的起源。就是在这个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由血缘关系构成的女性家族里,女性之间的排斥和敌对,构成其历史的主导内容。这也许正是徐小斌惊人之处,当她把女人的历史与男人的历史对立起来时,她并没有去讲述一部女权主义者惯常要关注的姐妹情谊(与男权世界对抗),而是女人之间,特别是女性亲人之间的敌对。这些女性都进入宿命论式的对立和仇视。一个排除了男权的女人世界,充满了奇形怪状的压制与颠覆,爱与背叛的斗争。在所有这些斗争中,母女之间的对立构成矛盾的轴心,母亲对女儿的控制,女儿对母亲的逃避,形成层出不穷的斗争环节。

若木在年轻时为母亲玄溟所支配,上学时母亲居然坐在后座监督,母亲设下圈套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女儿的生活按照母亲的意志发展。幸福这一概念被母系社会的权力所曲解。当若木成为母亲后,她也没有放弃对女儿的精神压迫,羽时时感受到母亲对她的冷漠,从小她就顽强地相信“母亲不爱她”,与其说是她感受到,不如说是她渴望拒绝母亲的爱。在女儿逃避母亲的爱时,或者在女儿发现母亲的“不爱”时,羽又在找寻另一个母亲,她与金乌的关系,就更具有恋母的意味。确实,小说中不止一处写到“寻母”的情节,血缘关系似乎发生危机,而精神之母则在她们的心灵里占居着支配地位。金乌同样是一个“失母”的人,徐小斌在这里编织的故事有着某种哥德尔数学悖论式的怪圈。这些遭遇母亲遗弃的女儿,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精神之母。而金乌和羽的相遇,更象是来自母系社会的某种原初记忆。她们在洒满鲜花的浴池里采取的性行为,在小说的叙事中,无疑显得非常生硬勉强,但也有奇特的象征意义。这个行为如果把它理解为是对母系社会的原始记忆的某种恢复,其准乱伦的身体语言,不过是一种施行成人礼的史前仪式的象征行为。也许在徐小斌看来,血缘并不足以构成母系社会的内在凝聚力,相反,她看到血缘关系的困境。徐小斌骨子里充满了反抗精神,她把一切社会性的结构关系,都看成是违背人性,压制人类之爱。只有“美”才是维系人类相爱相亲的根本纽带。在某种意义上,徐小斌讲述一部后母系社会的历史,她又以血源关系为支点对其进行解构。她显然在设想重建一种女性历史的可能,这就是以“美”的理念为新的历史起源。

徐小斌从来不掩饰她对美的赞颂,以至于在她的小说叙事中成为一种障碍,她的人物都是美丽异常而超凡脱俗,美在精神上战胜一切丑恶事物,美本身就是最高的神性。在小说中不难看到,所有美丽的事物都遭遇到政治或人性的迫害或亵渎,但在所有的与美对抗中,政治或人性之恶在精神上早已处于劣势。金乌或金乌的父母都无不如此。徐小斌的笔下的美的事物也经常夭折或最终毁灭,徐小斌的审美理念的核心是女性的怪异之美,来自于女性的神秘本质。因此,“美”在徐小斌的小说叙事中,就不仅仅具有感官的特征,它们具有复杂的思想内容。特别是这些美的事物所具有的神秘主义倾向,使徐小斌的小说叙透示出某种宗教的精神底蕴。

神秘主义是徐小斌始终不渝追逐的思想意蕴,这使她的小说叙事在一种透明的质感中,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宿命论观念。早在《敦煌遗梦》里,徐小斌就试图把宗教思想作为小说叙事的背景意义,起到隐喻作用。在《羽蛇》中,可以看出徐小斌的这一作法更加圆熟老练,羽的那种对外部世界,对母系家族统治的厌弃,根源于她内心的宗教冲动,她对神秘性事物的向往。她的类似梦游般的刺青行为,是她幻想的宗教经验。烛龙不用说,完全是一个幻想的根源于她的女性原初记忆的男子。羽神经兮兮的行为和感觉,因为宗教的背景,而并不让人觉得怪异,使羽可以超越现实的逻辑,执拗地在自我的幻想世界里行走。刺青不过是一种视觉效果,徐小斌借此沟通神秘世界的一种符号代码。刺青是一种反常的重写身体的行为,它以符号化的方式给身体命名,通过对肉体的改写而遮蔽肉体,并给予肉体以精神性的象征意义,它使活的肉体与远古图腾,与已死的历史相连接。纹过身的身体不再是单纯的肉体,它已经给予一个象征的和超越的来世。隐秘的纹身是对现世的一种逃循,就象当今时代展露在外的纹身是对社会的反抗一样。确实,徐小斌借助了些象征符号,赋予她的人物以特殊的超验性存在。因此,徐小斌的小说总是有一种形而上的超越性意义,她在那些日常性的世俗化的生活的深处,置入不可知的神秘主义意味,这使她的小说具有引人入胜的可读性,又不失玄奥的生命体验意义。

徐小斌的小说写作极富才情,想象奇崛瑰丽,她热衷于制造空灵优雅的艺术氛围,在处理那些年代久远的故事时,可以看出她的叙事得心应手,对于徐小斌来说,小说叙事并不是形而上观念的产物,也不是一些概念化的演绎,尽管她的小说隐含着难以言喻的不可知论或宿命论的意义,但她的大部分故事主体都来自她个人的直接经验和记忆。仔细阅读徐小斌的这部小说,也不难发现,那种强烈的虚构色彩,与某种可以在经验中印证的事实相混合,构成小说叙事的内在张力。小说的叙事呈两极发展,幻想中的超验世界和可理解的现实世界。这两条线索平行发展或交叉运行,使小说叙事虚虚实实,变幻不定。可以看出徐小斌驾驭小说叙事的出色才能。但同时也可以看出,徐小斌在迷恋那些玄奥的准宗教观念的同时,也难以拒绝那些蛊惑人心的直接经验,这使她在如何把握小说叙述视角方面具有双重性。就《羽蛇》的叙事总体而言,徐小斌把握幻想界和现实界的关系是相当成功的,一部叙事跨越近一个世纪的小说,并没有笼罩旧时代的氛围,相反,始终充满了当代气息,这得力于作者随时把握住的主观化的叙述视角,并努力把故事引入当代现实。

总之,《羽蛇》是一部奇特而值得耐心读解的作品,作为一部少有的在中国现代性的历史变动中全力书写女性的小说,徐小斌揭示了一部意味无穷的女性系谱学,特别是她触及到的存留在母系文化谱系中的深刻矛盾,既反映了人类最久远的经验,也提示了人类现在以及将来可能面对的问题。这部小说的丰富、深刻和优美,都表明了当代中国女性写作所达到的高度。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女作家写的具有女性主义倾向的作品就是好作品,或值得一读的作品。就象中国任何概念都要迅速庸俗化和廉价一样,女性主义这只标签也快弄得面目全非。指认徐小斌小说的女性主义特征,并不是因为作者的女性身份(正如女权主义者西泽斯所说的那样,女性作者完全有可能写作非常男人化的书),也不是因为作者讲述了一群女人的故事,更重要的在于作者以相当勇敢的姿态,揭示了一段含义丰富的女性自我认同的历史,女性自我异化的历史。性别身份的危机也许是徐小斌率先意识到的难题,这在当今中国文化中,其真伪一时尚难以断定,但徐小斌率先对此作了表述。徐小斌在这部小说的题辞里写道:“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事实上,世界并没有完全失去它的灵魂,因为文学一直在修复它;女人也没有失去她的性,因为文学使人们重新认识女人的性――这就是《羽蛇》的意义所在。

2003年11月改定于北京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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