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上篇)
2004-01-07 22:54:35
来源:星星生活

你知道我女儿怎么看我的吗?老李很伤感地自问自答道,她说我是个loser,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女儿为什么这么说?仅仅因为父亲是个厨师吗?还是另有她的理由?

采访对象:老李(化名)
性别:男
个人档案:1988年初以留学身份来到加拿大,籍贯天津,北京1989年学潮风暴后,转为加拿大移民,后加入国籍。现为某中餐馆大厨。
星星生活记者:薇尘
采访时间:2004年1月6日

在此之前,我采访的对象基本都是来加拿大不几年的技术移民。由于教育背景的相近,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感受,对于我来讲似乎都是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很容易触摸到的。

而见到老李,看着他比实际年龄更沧桑的脸,我突然感到了一种距离,一种陌生。虽然我们都是黄皮肤、黑眼睛,虽然都是浪迹天涯的游子,但是经历把我们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他是移民前辈,但是他的生活我们不会重复,他的故事对于我,可以说是真正的故事。不过虽然如此,这也并不表示他的经历不能给我们以启示,因为毕竟有些问题是有共性的。

我好像越来越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她现在才14岁就这样了,以后可怎么办啊?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两只常年舞动油锅的大手不停地搓着搓着。

我女儿14岁了,还没上高中。昨天是她生日,我和她妈妈早早就收工回家,给她买了礼物,订了生日蛋糕。一直等到晚上9点多,她还是没回家。以前她也经常晚回来,但是这次不一样,是她生日啊。我们急坏了,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现在多伦多治安不好。给她打手机,她也不接,就在我们都想着要报警的时候,她终于打了个电话回家,说正在同学家开party庆祝。

就算开生日party,也理应在我们家啊。我和老婆默默对视着,心里明白是女儿不愿意带同学回家。

要说女儿,就得先说说我们做爹妈的这么多年的经历。我读书不多,也不懂得分析什么,不过我隐隐觉得,和女儿的关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和她妈妈都是有责任的。老话说的好,养不教父之过,都怪我们在一些方面疏忽了孩子。虽然我们也有苦衷,虽然我们也是为了生计奔波,虽然一切的辛苦也是为了让女儿生活得更好,但是她也不可能理解,事到如今也似乎于事无补了。所以,我还没开说之前就想给这里做父母的移民提个醒:钱是要赚,但是和孩子的沟通更重要,因为钱可以慢慢赚,但是孩子的心一旦和你疏远了就再也拽不回来了。

16年前我办理到加拿大留学,已经23岁了,在国内只是高中毕业。不瞒你说,我压根儿也没想过来读书的,家里人更是没这个指望,我从自小就不爱学习。留学只是个名义,我就是想来“淘金”的。那个时候在很多中国大陆人的心目中,西方国家就是个大宝库,只要来了,就能发大财,好像这里遍地是黄金似的。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加拿大,他帮我办的手续。家里人把所有的积蓄都搭上了,还欠了大笔债,才把我办了出来。我踏上这片所谓的花花世界的时候,怀里紧紧揣着292元美钞,那是我所有的家当。花出的第一笔钱是用来交房租的,我还记得当时从怀里取出的钱,还带着我的体温。

不过那个时候还是头脑发涨,踌躇满志的,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前几年回国看过一个电视连续剧,叫“北京人在纽约”,看得我那个感触啊。我当初刚来的时候,处境就和那个王启明是一样的,亲戚给租了间地下室,把你从机场接过来扔进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了,是死是活就靠自己了。

应该说,来的第二天我就有点傻眼了。那时我住chinatown,本来想用不着说英语的,可是一出门听到的还是外语――广东话。多伦多那个时候从大陆来的人是很少的,有也多是从广东、福建那一带偷渡来的难民,大部分是香港人或是以前老劳工的后代。总之广东话是那里的第一语言,不会说遭到的除了白眼还是白眼。现在大陆来的移民还是说受香港人歧视,说他们霸道,可是你们哪里知道,我们那时候这种歧视更是严重,那些说广东话的都不带正眼瞧我们,给别说给你工打了。我在头两天把chinatown转了个遍,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翻出去”,就和我们的“滚出去”差不多的意思。

每天跑来跑去,找来找去,还是一无所获,很快1个月就要过去了。那个时候还是冬天,冷得不得了,大雪封门。真才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了,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我真的要客死异乡了?因为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就是想回国也回不去了。那种感觉真是叫你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后来好在老天开眼,就在我几乎身无分文的时候,我的房东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他把我带到一个亲戚的餐馆里,说看我是个老实人,问有什么活可以让我做做。也凑巧,店里刚好有个帮厨刚辞工不干了,老板正着急在请人,就把我留下来了。但是给我的工钱却是比原来的那个工人低多了,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就算是知道了也是暗自庆幸,没觉得太不公平,因为当时真是感觉是从鬼门关把脚抽回来了。

那个老板后来我要走了才跟我说,请我真是请对人了。因为我干活特别卖力,真是任劳任怨的,不是自己的活也抢着干。好在那个时候年轻,虽然每晚回到自己的小窝里,也是累得不得了,腰酸背疼的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可是第二天早晨爬起来就没事了。我的工钱是按天算的,而且每天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反正基本上是最早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不过,人勤快也没什么坏处,甚至还能带来好运,所谓勤劳致富嘛。因为常帮着大厨打下手,对一些菜的配料和炒法也就有了了解。另外,我出国之前,因为家里弟弟妹妹多,父母工作忙,很小就开始经常做饭了,所以本来就有一些炒菜的基础和个人经验。我在那个餐馆打工半年,也可以说是偷师了半年,基本上那里所有的菜我都会炒了。有的时候收工太晚,我就跟老板要求守夜,然后就在厨房里用当天剩下的原料练手艺,再和大厨炒的剩菜做比较,找出差别,第二天再留心看厨师操作,找出差别的原因来。这么一来二去,就更琢磨出了自己的门道,也能看出一些菜式的不足,并且在自己的练习中试验出改进的配方。

说到这里,老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确实,更好的机会也许就在我们身边,但是要靠自己去努力发掘,功夫终不负有心人。我把自己的这番总结说给他听,他却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说来说去我也只不过是个厨子。

然后他又接着问我,你知道我女儿怎么看我的吗?他摇了摇头,很伤感地自问自答道,她说我是个loser,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一点倒让我有些惊讶。之前我一直认为,这里的孩子一般不太care父母的职业,在他们的观念里工作的贵贱感并不是很明显。就像这里的上班穿着一样,大多很休闲,也分不出谁是白领谁是蓝领。

老李的女儿为什么这么说?仅仅因为父亲是个厨师吗?还是另有她的理由?

半年后,我自己觉得完全可以胜任一个粤菜厨师的岗位了,而且因为天天和广东话打交道,所以虽然还说得不好,但是至少听是没问题了。因此,我暗暗决心要往厨师方向发展,我知道杂工是不能打一辈子的,但是厨师是可以做个终身的行当的。不过我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是偷偷地开始留意报纸广告什么的,以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

很快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家新开的中餐馆在请厨师,就马上去找老板请假,忘了编了一个什么理由,但是记得很清楚的是,因为不善于撒谎,当时我的脸都红了。好在老板没看出来,对我半年多的唯一一次请假也没有为难。我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赶到那家餐馆去,在公交车上还写了一份简历,介绍了自己会炒哪些菜,并且注明哪些有自己的改良配方。当时主要是怕对方老板听不懂我说话,但是后来老板告诉我,就是这一点让他觉得我很细心很认真也有头脑,是个办事比较稳妥、可靠的人,因为一般人都会觉得应聘labour工哪需要什么简历啊。

当时那个老板尝了我炒的一道菜就决定请我了,前后不到2个小时,真是没想到的顺利。我是一路跑着回到了原来的餐馆,然后告诉老板我要走了,但是在他没有请到人之前我还可以每天早晨提前来上2个小时的班。老板有点吃惊,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早就看出来你不会长打杂工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给家里打了长途电话,告诉他们我终于可以挣钱还债了,当时真的很激动,拿电话的手一直在抖。

我想起自己刚刚找到工作时的心情,也是和老李差不多的,当然或许他更要激动得多。我不由得点了点头,理解,理解。老李却又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女儿不理解,我曾经把这段经历讲给她听过,她不屑地耸耸肩说,大惊小怪,我去找份工打也不会这么难。

新的老板对我不错,挺信任,薪水也给得很合理。也许是因为生活稳定了些,就越来越感到一个人的孤独,之前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干活,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想别的。

事情的就是这样,你不想则矣,一旦想了就会越来越觉得难受。再加上那个时候也年轻啊,心里也有一些浪漫温柔的东西,所以自然就很想能有一个女孩来到自己身边,两个人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生活有时候充满了巧合,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缘分。我做厨师的餐馆还有一个从大陆来的女孩,北京人,当时才21岁,情况和我的差不多,也是来打工的留学生,不过她是真的在上学读书。对她,我本来也没想太多,因为她还小,而且我觉得和她有差距,觉得自己是个粗人配不上人家。

事实上,在我女儿眼里,我可能就是一个粗人。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自我评价影响的她呢,还是她自己比较后得出来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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