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宗:一个永不言败的人
2004-01-29 18:48:16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 木然) “节艺”的陈生说在北美搞一场纯音乐会相当不易,为此他们足足筹备了大半年的时间,好在目前售票情况良好。后来我在采访时告诉殷承宗,我很多朋友都期待着2月初这场音乐会,他听了很爽朗地大笑着告诉我:现在的环境不同我刚出来的时候,记得1983年出国后我在卡耐基大厅开第一场音乐会,来的观众很少,中国人就更少了。

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能与殷先生这样面对面的交谈。

除了音乐,大概你对我不是很了解吧?殷先生这样问我时,我真愣了一下。本来我想说小时候集过邮,记忆中曾经收藏过一套钢琴伴奏《红灯记》的邮票,对那个穿绿军装弹钢琴的殷承宗还是有印象的。但话到嘴边我却收住了。我说:还是谈谈你吧,为什么只在苏联学了三年的钢琴就回来呢?

我是1960年到苏联留学的,原本规定是学五年的,当时因为中苏关系恶化,我们在1963年就被紧急召回。

假设如果当时不是中苏交恶,你能完成五年的学业,且有机会与俄国的音乐家合作,你在音乐上是否可以走得远些,或者再好些呢?

不能这样说吧?音乐的学习在于自己。就拿我来说,学钢琴完全是自己喜欢,没有人逼我学。当然,我生长在鼓浪屿,那是个很音乐的环境。有教堂,有传教士,有钢琴……我3岁那年,姑夫把他们家的钢琴放在我们家,让我有机会经常坐在钢琴旁听姐姐们弹奏,这是我学习钢琴的开始。后来我跟一位牧师的太太学了一个月,她教会我看谱就回国了。在没有老师教的情形下,我买了本琴谱自己练,1950年我才9岁,就举办了人生的第一次个人演奏会;三年后我只身离开厦门,到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去学习,我学习钢琴的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我问殷承宗:你17岁便在维也纳”世青节”钢琴比赛中获奖,四年后在国际顶级水准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中夺得亚军,这个成绩应该很辉煌吧?在你之前发生过傅聪出走事件,他是1959年从波兰出走英国的,这件事情在当时是件很大的事情,属于叛国。当年你面临要提前结束在苏联的学习回国,有没有想过走?或者是傅聪的出走,对你们出国学习钢琴或参加比赛有没有影响?

我从来没有想过走,当然在苏联也走不到哪儿去。殷承宗很平静地说。我很小就开始接受爱国主义教育,从小学开始到赴上海读音乐学院附中,我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以爱国为主题,头脑是很干净的那种,所以我不可能会产生出走这样的想法。事实是,傅聪的出走,国家对我们的教育更加强了。一方面是想尽快培养出更多的尖子到国际上去比赛;另方面,对我们的管理更加严格,特别是到国外学习或参赛的钢琴家,都受到很严密的监视,怕再出一个“叛国者”。

还是回到1963年吧,回国后我先在中央音乐学院继续学习,因为我在国际上获过奖,所以有机会参加很多演出,那年的除夕,我被选中进中南海为中央领导人包括毛主席演出,我特别为主席弹了曲《秧歌舞》,他听了我的演奏后对我说:我们应该多搞些民族的东西。这句话对我以后的创作影响很大。

我是1965年到中央乐团的,那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政治学习慢慢多起来,演出和练习的时间愈来愈少。其时我们都是24、5岁的年轻人,正该出成绩的时候,忽然在一夜之间,这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都被贴上“封、资、修”的封条,确实有些心有不甘。

记得1967年5月,当时我和3位同事一起,将一台钢琴搬到天安门广场,到了南池子车不能进了,我们4个人身穿着绿色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把钢琴从南池子抬到广场,那天还请了两个电工,为我们架电线装喇叭。之后的三天我们连续在那里演奏,大部份都是毛主席语录歌,当时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不服气,觉得假如砸烂“封、资、修”,把钢琴给“砸”了,我们就没有生存的空间。我们想求得这个空间,只有两条路,一是只能弹革命歌曲,还有就是借让群众的力量和呼声,让钢琴不能砸。

殷承宗讲到这里,言语中略显无奈。如果讲动机,那年头不排除有这样那样的动机,但想继续弹钢琴,不因此而放弃音乐,这是我本能的动机。

在天安门弹了整整三天时间,气氛相当好,这就触发了我的创作,当时我想利用一些被肯定的曲目移到钢琴演奏上,就找到在样板戏《红灯记》里演李铁梅的刘长瑜,我说让我改编一下,你来唱,我作伴奏,这就是钢琴伴奏《红灯记》创作的过程,其实过去一直叫“钢琴伴奏”是不准确的,应该叫“钢琴伴唱”。

钢琴伴唱《红灯记》开始只写了三段,后来录了音报到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去了,江青听了之后有个批示,大意是叫我继续搞下去,这样就又写了五段,到1968年6月30日深夜,我们受到了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接见,说钢琴伴唱《红灯记》将作为建党四十七周年的特别献礼在全国广播。7月1日我们在人民大会堂的演出很成功,《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作了报道,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还拍了电影,钢琴艺术在一夜之间被得到了肯定。

钢琴伴唱《红灯记》的成功使殷承宗看到了这样一条路,即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钢琴艺术要得到发挥,只能放弃国外的东西,这也就是1963年毛泽东对殷先生所说的“多搞些民族的东西”。

我看过一份资料,是当时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的老师写回忆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创作过程:1968年10月的一天,殷承宗从中央乐团到中央音乐学院来看大字报,殷承宗有了钢琴伴唱《红灯记》之经验,便想在“钢琴革命”的步伐再迈出新的一步。这时中央音乐学院二楼西墙上,正有陈莲女士的大字报贴出,她在大字报中第一次披露江青对她说“《黄河大合唱》很气势,可以写成钢琴协奏曲”,殷承宗因此提出了创造的申请并获得了批准。

本来我想在采访中与殷先生核实这个过程,但几次走近话题的边缘我又放弃了,我觉得既然往事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好了,细节的东西不能影响钢琴协奏曲《黄河》是一部精品。这部作品至今已被51个国家所演奏或转播,这个才使重要的。

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心态重归淡泊平和的殷承宗谈起钢琴协奏曲《黄河》这部作品时这样说:我在有了钢琴伴唱《红灯记》的创作经验后,对将《黄河大合唱》改成钢琴协奏曲很有信心。其实创作《红灯记》时我仍有负担,不敢太突出“钢琴”。但创作《黄河》就不同了,因为是群众喜爱的,在这个前提下,我就敢把“钢琴”作为一个主体去表达。

创作《黄河》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大概是1969年夏天完成吧,这个作品反映的内容是中国的,但创作上,除了第三乐章加上民族乐器之外,其余基本是使用了西洋管弦乐队协奏的,是一个很纯粹的钢琴作品。

钢琴协奏曲《黄河》出过很多不同的版本,我最推崇的是“马可波罗”版,我知道《黄河》录过九次,可不可以这么说,“马可波罗”版是最好的?

在以往所出版的作品里,“马可波罗”版确实是录制得最好的,这是1992年录制的,因为录音技术的原因,加上是捷克乐队,所以效果很好。但这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应该是今年五月左右由中国唱片公司上海分公司出的那个,这是我第十次录音,是由汤沐海指挥的。“马可波罗”版让我最感遗憾的,是指挥。指挥不是中国人,很多东西他是很难理解透切的。

凭着《红灯记》和《黄河》两个作品,殷承宗的名声大震,为此他于1973年入了党并被提升为中央乐团的副团长,之后还代表文艺界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委员,但这一切都只是霎那的光辉。1976年10月,随着“四人帮”的倒台,殷承宗作为在中央乐团“四人帮的代表”接受了长达四年的审查,直到1980年才恢复了自由。

谈起那四年的审查,殷承宗轻描淡写般。这些事情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当时真的没有觉得委屈,我很自信,我告诉他们,“文革”我所做的就是写了几千几万个音符。我相信,我的为人是怎么样的,时间长了,自然就能看出来。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一生都在钢琴上,名啊利啊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我现在每天还坚持练5小时的琴,每年坚持40多50场的演出。

我对音乐的追求从来没有改变过,就是在隔离审查的那些日子里,没有钢琴,我就用脑子练琴,以前弹过的东西一条一条背。我的手指条件不是很好,比较短,以前十度和弦是弹不到的,那时我天天在桌子上练撑手,每天在桌子上划道记录,到我解除审查的时候,已经可以弹十度和弦了。

从提前结束“留苏”到文化大革命到今天,人生的路曲曲折折,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也许我本来应该拥有很多,但是因为“文革”,我失去了许多,这只是一方面。另方面,我同样为自己庆幸,因为作为一个钢琴艺术家,我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我都没有失去钢琴,失去创作的空间。一个学习艺术的人,一生能写出一部流传的作品本来就不多,光用这点来量度,我没什么可遗憾的。

记得我在1983年来到美国时,《纽约时报》的记者和我作了个采访,他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是个艺术家。

我是1980年被宣布解除审查的,八十年代那时的环境你应该不难想象。那时虽然我已经可以回家,可以弹琴,但仍有很多的限制,那种气氛对我的创作和演出很不适合。从年纪上来说我已届中年,假若我这样沉寂下去,我的艺术生命就真结束了,而这正是我最不甘心的。这样我就想到了出国,想找一个安静的、陌生的地方,专心于钢琴,远离政治。

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三藩市,那时他提出申请我出来,但上头不批,这样只好让我太太先出来留学。到了1983年,我的申请据说被递上中央政治局,最后是邓小平点了头,这样我才能走出国门。

其实从内心说,我是不想出国的,那时我的女儿才只有5岁多点,我带着她走出罗湖,内心很感慨,因为我知道,这一步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意味着以后的日子,我要为吃为住为行担忧。

到达香港时,我身上只有60美元,当时朋友为我办理了在香港逗留的延期签证,我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月,参加了一些小型的、内部演出,到我离开香港的时候,手上多了几个零用钱。

到达三藩市之后,从纽约有位很有名的经纪人叫SHAW的慕名到三藩市找我,他希望和我签演出合同,当时我连犹豫都没有,就跟他来美国了。

演出是在当年的9月28日,至今我仍然记得这个日子,我演了很多如肖邦、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作品很好,份量也蛮重的,很受欢迎,但华人不多,当时不像现在,加上有些华人以为我是逃跑出来的,不敢接近我,这些我都很理解。好在我本来要求就不高,我把孩子放到姐姐那里后就埋头演出,那时我想,等有了钱,第一是买琴,第二才是买房子。

我的道路与很多新移民相似,因为我以前是学俄语的,四十多岁重新学英语,太太当时也在上学,她也是学钢琴的,学费很高。还有,由于我和SHAW签了合约,他为我付出了很多的宣传费,这都是我的欠债,所以我要不断地靠演出演出来还债。

刚到纽约那年,最不习惯的不是吃住行,而是没有钢琴。开始时只能租琴,到那些富裕人家里,和他们商量,把不用的琴租给我练习。后来我遇到一位犹太人,他是个作曲爱好者,他刚好有个朋友去世了,留下一台很好的钢琴,是名厂订做的,现在也要七、八万美元吧,他提议,让我帮他弹他作的曲子并且录音,作为报酬,他把这台钢琴送给我,当时我同意了,先写了借条,把琴搬走,然后开始录音,那是个很差的曲子,我硬着头皮直到录完,这样我有了第一台钢琴。

从拥有这台琴开始,到现在,我家里已经有了三台琴,在纽约,我有五台琴。包括我第一次到卡耐基大厅演奏的那台琴,在一次拍卖中被我买回来了。我对琴的爱好,就像你们对车的爱好一样。殷承宗讲到这里,很温和地笑了。

在美国这些年,除了演出,我也曾在克里夫兰音乐学院担任指导教授,带三个学生。演出、教学成了我生活的主体,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适合我。当然,自1993年10曰中央电视台邀请我回去参加台庆演出后,每年我都会回去两次,那里有我的听众,我离不开他们。

在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我问殷承宗,在你所有的作品中,你自己觉得哪一个作品是最好的?

殷承宗没想到我问他这个问题,他沉吟了一下后说:钢琴伴唱《红灯记》将西方的音乐与中国的京剧结合起来,在当时来说是比较和谐的;钢琴协奏曲《黄河》是民族的作品,毕竟这么多年还没有看到有超越它的作品,但这两个都不是最好的。我最满意的作品是《十面埋伏》。

中国文化与欧洲文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愈是古老的艺术,就愈能找到相似点。像我改编的《春江花月夜》,很多西方艺术家认为像德彪西的东西。西方人对中国很多古曲的理解力是很强的。在创作《十面埋伏》时,我请了十多个弹琵琶的艺术家来表演,一段一段,像章回小说,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而钢琴所要表达的,是以古战场为背景,表现一种斗士精神,一种不败的精神。

殷承宗说,如今他住在纽约的曼哈顿区,这是个很幽美的环境,很多时候,他会在黄昏里沿着哈德逊河边边思考边散步,他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1983年殷承宗踏上纽约这块土地时,他的女儿才5岁。殷先生说,女儿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硅谷有份很好的工作。殷承宗说他最感欣慰的是一家人如今可以很轻松很自在地生活,而更令他欣慰的,是他们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工作,去生活。能如此,这辈子谁胜谁败已经不重要了。

在我完成对殷承宗的采访后,一直挥不去的,是殷先生那口浓重的闽南口音,特别是那句“这辈子谁胜谁败已经不重要”的句子,如同乐章般在我脑际萦回,那刻我想到了他的《十面埋伏》,想到了斗士精神,想到那位沿着哈德逊河边思考边散步的老者,想到了不言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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