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里的国门风景
2005-02-15 20:22:59
来源:星星生活

一个人是一部历史。一个界临异国的边城,更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历史。以此来透视北国国门满洲里,它称得上一部中国百年风云历史的浓缩。

横穿千里呼伦贝尔草原的终点,是东北边城满洲里。它是我们行程的终点,也是中国北方与俄罗斯接壤的国门。

汽车开到这座边城时,正值八月下旬的一个黄昏。憨实好客的主人,首先带我们去一家酒店吃饭。其实我们下榻的友谊宾馆,设有为旅客就餐的食堂,但是主人开了车来,不顾我们长途行车的疲惫,要我们去另外一家酒店吃晚饭。到了这家酒店之后,才知主人用心良苦―――这儿进餐的同时,可以观看俄罗斯人的芭蕾演出。

餐厅内的饭桌围成一个U字形,中间有一个圆周形的舞台,就餐者可以边吃边看。我对此颇不理解,因为许多正式艺术演出,不仅规范演员,还规范观众,这样边吃边看不是对艺术的不敬和亵渎吗?主人为我解疑说:“该怎么说呢,说得通俗一点,他们是从俄国远东地区来中国边城打工的,他们并不要求档次,像过去中国江湖卖艺的那般,主要是为了生活。”边城主人虽然把问题说得非常透明,但出于我对原苏联一代芭蕾皇后乌兰诺娃艺术造诣的崇敬,内心还是百感交集,并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之情。

演出开始了。我停下手中进食的刀叉,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舞台。舞台上先后出现了几个身材窈窕的俄罗斯少女和与之伴舞的几个俄国青年。无论从他们在舞台上的轻盈旋转还是从“倒踢紫金冠”芭蕾技艺上看,标明他们绝非野台子出身,而是正规芭蕾团里的新秀,但在这21世纪之初,却远离俄罗斯故土,到中国边城来筑巢谋生了。

这里边蕴藏着的不仅是艺术主体的移位,更意味着历史天平开始向中国倾斜。难道不是吗?要知道,回报他们艺术演出的,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餐厅的食客们有的在喷云吐雾,有的时不时地发出碗碟与刀叉的撞击声。此情此景,让我记起小时候在北京天桥看“西洋镜”或围观在此走江湖舞刀弄叉的把式演出,唯一不同的,是没人哄喊那一声长长的“好―――”字而已。

但是舞台上的他们,依然温文尔雅地面带微笑,好像这里不是酒店里的自助餐厅,而是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似的。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据史记载,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的1900年,世界列强瓜分中国版图时,我们北方的近邻显示出出奇的贪欲,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自任侵略军司令,出兵17万多人,先侵占了东北的呼伦贝尔草原,最后占领了草原明珠满洲里。1902年满洲里的名字,从中国的版图上消失,由一个绕口的洋名字取而代之,洋名为霍洛金布拉格。这座美丽的小城,从而陷入了噩梦之中,沙皇军队奸淫烧杀,演出了一幕幕弱肉强食的血腥戏剧。接着有一大批俄罗斯商人和远东平民,像风卷荷叶似的涌入满洲里,边城人民俨然成了沙俄的仆从。

由于年代的久远,许多历史沧桑已然如云雾般地飘逝,唯一能勾起世纪悲情的纪念物,就是留在市区街道两旁一座座古老的俄式的“木刻楞”房屋。

正是这些往事织成的灰色大网,致使我在观看俄罗斯芭蕾演出时,悲悲喜喜的复杂心情,顿时从心中跃上餐桌。因而,我有感而发地对边城主人说:“真是今非昔比,想不到这些俄罗斯的子民,居然远离自己乡土,到中国边城卖艺谋生来了!”

陪同我们来酒店的边城主人说:“带你们到这儿来,就是让你们感受一下历史。明天,带你们到边贸市场去看看,你们的感悟一定会更为强烈。”

第二天,我们去觐见边城通往俄罗斯的中国国门。站在国门的遥望台上,目光远眺远东,近处一片片丛生的茅草,远处隐约可见俄国的零星村落,天与地之间,有几只苍鹰展翅于中国与俄罗斯领空,时而盘旋于国界那边,时而又飞到中国这边,它们是自由自在的空中美神。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的思绪飞得非常遥远,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屠格涅夫笔下的美文《白净草原》,继而又想起托尔斯泰的文学史诗《战争与和平》,文人永远当不了屠杀人类的政客和暴君,就在于心中揣有一颗善良的心―――而历代的帝王(包括中国历史上的有些帝王),其生命基因中最欠缺的,就是从不体恤民情,总是在政权巩固之后,无限制地扩张领土。中国诗歌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种血色的写照。

国门之侧,是个开放的边贸市场。那儿停放着约有20辆大巴,那是远途而来的俄罗斯人,到边城来购买中国商品的。他们走下车来,行色匆匆状若过江之鲫,通过中国神圣的国门,直奔边贸市场上来。我站在一旁注目观之,人流中有老年人,更多的是中、青年人,其中还掺杂了一些正处于学龄期的少男少女。很显然,他们是为生活奔忙的群体,虽然他们的相貌各异,但每个人手里提着的大塑料袋,却都是大一统的黑色。经市场管理人员介绍,才知道这些人流,近处的来自远东赤塔附近,远程的购物者,多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一些市镇。

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有些人并非自己购物,而是受雇于当地俄国蒙古族(俄罗斯称之为“布里人亚特”族)的小老板,专程来这儿当“倒爷”的。他们背着大黑袋袋,忙于在市场上过秤过磅,凡是超过50公斤的大包,都要不厌其烦地解开,向不足50公斤的包包里充填,直到每个塑料大包,都卡位在50公斤的秤星上为止。人人忙得满头大汗,像冲锋打仗那么紧张。

市场管理人员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忙着倒包,让每个包包的货物重量都必须整整50公斤,因为俄国海关规定,凡是超过50公斤重量的包包,都要缴纳关税―――他们大汗淋漓地忙来忙去,让每个大包正好50公斤只为了不交入关的关税;而包内装的东西,如果不满50公斤,则觉得自己吃亏―――因为他们长途跋涉来中国边城,汽车要穿行远东千里荒原,是非常艰难的行程,所以人人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情此景,足以说明今天俄国庶民百姓生活之艰辛。

在告别满洲里的前夕,主人带我们去街市上闲游。入夜之后,这座边城条条街道的华灯一齐绽亮,我和邵燕祥、陈忠实走在北国边城的街道上,见其灯火之辉煌和色彩之绚烂,足以和中国任何大城市媲美。

特别让我们心旷神怡的是,边城市中心有个非常宽阔的广场,音乐喷泉喷射出的彩色水柱,把北国边城装点得如诗如画。有的老人在音乐旋律中翩翩起舞,有的老人坐在长椅上享受安闲―――那些不安分的孩子们,则像穿梭的流星一般,在彩色光环闪烁中滑着旱冰;一些成双成对的青年人,在广场幽静的角落里,低声倾诉他们爱情世界的语言……在这一刻,我这个远程来边城的叩访者,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在噩梦般的风云世纪之后,中华民族的北国国门终于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国的边陲闪亮了!(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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