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爱
2008-06-09 17:48:00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爱米)多伦多飘扬的雪花,如花似蝶,迷惘乌黑的双眸,在一片白色的寂静中隐隐绰绰看到外婆光洁黑亮的头发,从童年的岁月中慢慢走来。

外婆七十岁那年,妈妈回故乡生下我,休完产假妈妈就回南京上班,把我留在故乡请外婆抚养。

记忆中的外婆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每天早上她都用很细很密的蓖子梳理头发,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挥动着手臂,饱经风霜的脸上永远是那么从容不迫。

外婆的身体向来硬朗,她与大舅一家六口住在一起,其间大姨一家五口也在那间大宅院居住过一段时间,加上二姨的三个儿子常来常往,那才叫热闹,玩皮的孩子们就差上屋顶揭瓦。我的爸爸在文攻武斗最激烈的时候正好生病,躲到外婆家疗养,结果被这班毛娃子闹得神经衰弱,没几天就灰溜溜地跑回南京自己的家去静养。

我四岁时,妈妈接我去南京上幼儿园,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外婆,告别故乡的山山水水。

外婆一天天老去,我一天天长大,以后的日子就在江上踯躇的轮船上往来穿梭。每次回外婆家都能感受她那含蓄沉稳的慈爱,她的喜悦是不挂在脸上而是融化在行动中。

每天早上,照例去大院墙边的鸡窝拣鸡蛋,一般都不会空手,外婆养的几只鸡都很会下蛋,每天都能有至少三个鸡蛋的收获。我总记得她在大写字台的抽屉里拿鸡蛋的身影,不声不响地轻轻拉开抽屉,摸出两个鸡蛋,然后一摇一摆走到厨房煮给我吃,说是:“你的身子骨单薄,要补补。”

外婆在世时,我几乎每年都要返乡,大宅院里住着的其他几户人家都羡慕外婆家的热闹,人们总是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高婆婆真是好福气,儿女孝顺,子孙满堂,你看,小幺妹又大老远地从南京来了。”楼上陈老师的小儿子扯着嗓门嚷道:“我要是你们家的人就好了。”外婆扁着嘴,喜悦在皱纹中绽开,张开口却不说话。

我上初中时拿到第一笔奖学金,人民币五元,一分不少地把它孝敬给心爱的外婆,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自豪,逢人就说:“我们家的小幺妹也给我钱用,还是奖学金哩。”

外婆活了八十八岁,一生没得过大病,去世前因为一场感冒反反复复没能痊愈,结果引发心力衰竭,不治而亡。按照她的遗愿,没有进医院,最后在自己热爱的老屋里寿寝正终,穿戴整齐地躺在早已准备好的杉木棺材里,安然地长眠。子女们费尽心机满足了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土葬。

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外婆那头不可思议的黑发,长长的,梳理得纹丝不乱,在后脑勺挽个鬏,干净利落,从背面看简直不知道她是青春几何!妈妈说外婆一生都用刨花水梳妆,所以年过八十依然一头乌发。这里面有否科学道理不得而知,但是,外婆的达观、机智和善良却是有目共睹。

日本鬼子入侵中国八年,战火从东北蔓延到古城南京,并且继续扩大,大舅舅随学校转移到内地读书,外公在湖南得病而亡,尸骨流落他乡,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外婆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逃难到湖南衡阳,在一家旅店落脚,第二天傍晚,当时还不满十岁的二姨正在屋里洗澡,突然空中警报长鸣,外婆带着孩子们往外跑,转身发现二女儿不见,赶紧又返回旅店寻找,找到还在澡盆里的女儿,拉起就往外跑:“不要穿衣服了,逃命要紧!”她们刚逃离旅店,几枚炸弹顷刻之间就将那家旅店削为平地,外婆在逃难途中结识的一位朋友因为没来得及跑出来而命归黄泉。

还有一次,在逃难途中遭遇水灾,妈妈对我说,那时候她还小,只记得一家人先是往桌子上爬,水很快漫上来,于是在桌子上又摞上凳子再往上爬,最后往屋顶上爬,只见一些人撑着小船在水中捞财物,最后自己和家人怎么脱险的竟然没有印象,估计是被过往的船只救起。

在十年动乱期间,大舅舅曾被关押,是外婆每日给他送饭送菜,面对虎视眈眈的看守,她镇静自若地说:“我一个老太婆,不认识字,不知道谁反动谁不反动,我只知道我的儿子每天要吃饭。”那些人居然拿她没有办法,外婆照例每日去探望,一直坚持到大舅舅被无罪释放。

后来,我的大姨和二姨全家陆续被下放到山区农村,外婆默默地忍受着骨肉分离的苦痛和生活窘迫的压力,在孩子们放假来看她的时候,总是倾其所有,把平时积攒下来舍不得吃的食物都拿出来给孩子们补养身体。她自己不认识字,也没有教导孩子们“书中自有颜如玉”,生养的六个孩子,除了一个被迫送给乡下人做童养媳,其他五个子女长大后都变成臭老九,她实在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政治风暴此起彼伏,儿女们在历届惊涛骇浪里起伏不定,外婆自始至终以一位母亲的镇定、坚韧和慈爱对待家中的每一个孩子,从来没有看见她惊慌失措,也从来没有看到她落一滴眼泪。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终于拨开乌云见太阳,儿女们相继平反,回到各自原先的工作岗位,失散多年的小女儿也回来认妈妈,大姨安慰小姨道:“母亲在旧社会也是没办法才把你送人,讨口活路。”小姨理解地点头称是,外婆却一言不发,吧哒吧哒地抽着水烟,满是风霜的脸上看不出欢喜悲忧。

我小时候穿的鞋都是外婆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布鞋,结实舒适,比鞋店里买的要好很多,单鞋棉鞋,外婆每年都给我做,她还学会做成当时流行的式样,既美观又耐穿。在她老到不能穿针引线的时候,就请乡下的亲戚帮我制做新鞋,她知道我最爱穿千层底的布鞋。

外婆,一个平凡的母亲,一个时代的祖母,她的爱默默地落实到一日三餐和浆浆补补的劳作中,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教诲,她的形象却在儿女子孙的心中永不磨灭无可替代,她的血脉在后辈身上代代流传枝繁叶茂。

外婆是一个遥远的梦,是我童年时代的阳光和雨露,也是我一生向前奔跑的源泉和动力。

多伦多这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世界装扮得纯洁无暇,也将我的黑发漂白,岁月就这样不经意地掠夺童年的欢乐。多想像外婆一样永远拥有一头乌黑,哪怕光阴无情,却保留一份童真的印记。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厚实的雪地上,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向远方延伸……

在这样的雪天,外婆的黑发也会被大雪漂白,记忆同样会被岁月漂白么?

苍天沉默,大地不语,只有洁白的雪花还在往下落,无休无止。

写于二零零八年二月大雪中的多伦多,修改于二零零八年四月

收藏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