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习医记
2008-07-22 18:26:42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星学)文革时期,大陆医务界先是遵照“六-二六指示”:“把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城市的医护人员轮流下去巡回医疗,同时也下放了一批扎根落户服务农民的。后来又传出要支边(支援边疆),将发配得更远,与其充军塞陲僻壤,不如流放到本省内的乡野之地好过一点。于是一些“先觉”者响应号召、“自愿”到基层单位工作。家父的一位学生、我叫他杜叔的便是一例。他主动辞弃了在优裕的海滨疗养院的职位,孤身去了贫瘠的沂蒙山区行医。

其时的教育界,“白卷英雄”风头正健,课堂里除“红宝书”外并不教啥,莘莘学子们照样年年毕业,然后上山下乡,没有前途与奔头。我父亲身为放射学家,已沦为“臭老九”,但不忍心瞧着我等少小辍学,荒废大好的光阴,便关起门来授我些医学理论,“不论哪个朝代,都得寻医看病,懂点医就比不懂强,艺多不压人”。我就开始自习他的专业书,包括基础、临床、影像学等。他又教我看X光片,诊断疾病等。

那年头上大学是无望无门的,但若“曲线救国”、凭点小技入医行搞点X线投照之类的活计,还是有机可乘的。这便是我们的指望与初衷,对日后我真委身了的救死扶伤之业的兴趣,就单纯源自于这谋生的本能上。

“纸上谈兵”一阵子后,需要“实战训练”,学用结合。家父想到了我杜叔,他那里天高皇帝远,规章不严,服务对象皆是庄稼人。杜叔回信“正好来与我作伴,没问题”,于是还在上着高中的我便翘课下野了。

我坐了将近一天的长途汽车,才颠簸到达了小小的公社医院。它依山傍水,座落在沂河边上,几排砖瓦平房,土墙一围,便成了方圆几十里山民们有病来投的保命圣殿。那里医生短缺,条件原始简陋,跟我曾去过的杜叔的疗养院相比,天渊之别,真不知杜叔是咋适应的。不过转而一想,不日我下了乡务农,这吃国库粮的小院,又算天堂了,就看怎么比了。至此,我开始了山乡学徒生涯。

卫生院的放射科有三闲屋,却只有杜叔一个大夫,做大小所有的事务。我头一回穿上了白大褂,跟班当起了小伙计来。从透视、拍片、洗印,到分析片子、写报告单等,杜叔一点一滴手把手地教我。系统的实习、锻炼,让死记硬背在脑里的书本知识变得活络起来,我的收获与日俱增,心中的喜悦冲淡了生活的枯燥和对家的思念。

不久我就能独立操作了,逢赶集日人多,杜叔要去内科门诊助阵,X光室便放我单飞。淳朴的村民们哪里晓得我的背景,一口一个“医生”的叫着,我虽然心里发虚,但也危襟正坐,俨然郎中架势。后来杜叔回老家探亲,行前跟院长打了招呼,让我独挡一面。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小毛孩子我居然守住了阵地,兀自坐堂的日子里没出啥差错,领导还挺满意的。

在那个年代,卫生战线怪事联翩。统领杏林的是“赤脚医生”,一根银针、几把草药包治百病,连外宾访华都安排他们参观针刺麻醉手术等,展示文革的胜利成果。老教授、大大夫们威风扫地,做清洁工、接受再教育;医士、护士们则堂而皇之的看病、开方,叫作“谁说鸡毛不能上天”;招收些初中生就业,“床边培训”,从事护理、医技工作,名曰“以工代干”……。所以俺的暗渡陈仓也就不足挂齿了,都属于历史造成的“新生事物”。

直到届满中学毕业了,我才不得不离开山坳,返校办理毕业手续及分配事宜。又沾了刚出台的一项政策的光:多子女家庭可以留一个孩儿在父母身边,我幸运的免了下乡苦役,在城里的一闲仓库当了搬运工。而翌年我的两个弟弟一齐毕业,就作为“知青”双双上山当农民了。三年之后,高考制度恢复,我头批“中举”上了父母任教的医学院,正大光明地跻身医坛,成为了真正的大夫。

一丝遗憾的是,在我毕业留校时,因为父亲身为附院放射科主任,校方规定不允亲子同科,我弗能重操旧业,只好服从分配,身不由己的干了内科,难圆子继父业的夙梦。不过当初偷偷摸摸学的艺并没有白费,它使我在辩症时能自行阅读各类X线片、有一己之见,结合病情,诊治的更加到位,比起片面依赖放射科“单方意见”而定夺下药的普通医师来,得天独厚,加之记忆犹新那些本专业并不常涉及的其它学科知识,故在教学、科研中如虎添翼、游刃有余。十年之后,当我被收入《剑桥国际传记辞典》之际,自己颇感谢父亲对我的“私塾授业”、早期启蒙医教,感激杜叔对我从一张白纸开始画起的实践“传、帮、带”。

如今老父已进了望九之年,杜叔亦届古稀,我定居加国“悬壶济北美”,这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却如在眼前,山乡卫生院的情景清清楚楚,这段特殊的为医初体验永难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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