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童年
2012-09-10 13:20:27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玮仁)生日的前几天,母亲在电话里不禁问道:“今年你的生日准备怎么过呀?”“这得问我小闺女,我们家这些事都是她一手操办。”我的回答话音一落,坐在旁边的小女儿马上抢着向姥姥汇报,忘了这些内容应该还是处于对我保密阶段这码事了。“嘿,真是你妈的好闺女,这些都是你妈从小就喜欢吃的。”姥姥的夸赞让小女儿喜滋滋地笑着朝我做鬼脸。

中国人过生日都少不了面条,一般都是打卤面炸酱面,而我却偏爱鸡蛋炒西红柿拌面条。女儿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们:我小的时候,没有冰箱,人们都是吃应季食品,我生日的时候正是西红柿成熟并大量上市的时节。

我出生后几个月,我们家就搬去北京西南郊区的农村,租住在一个农民家的两间西边房。做饭是用烧煤的炉子,夏天天热,炉子就从室内搬去屋门口外面,鸡蛋炒西红柿比较省事省时,很快就炒熟了。再说打卤面里的黄花木耳和香菇对于那时的我们并不常有。物资的匮乏和买菜的不方便,使得家里一年四季总会有炸酱,除了拌面条吃,有时还以此代替炒菜来拌米饭,抹馒头吃,因此吃得有些腻了。鸡蛋炒西红柿是仅有夏天才能吃到的,又酸又甜还有鸡蛋的香味,因此用鸡蛋炒西红柿拌面条也就成了我的生日面。

说到西红柿,就不得不说自制西红柿酱。为了我们能在非西红柿产季,特别是只有大白菜和萝卜的冬季也能吃上西红柿,母亲买来大量的新鲜的西红柿,父亲买来一些大玻璃瓶,先是把玻璃瓶逐个清洗干净,并放在大锅里用开水煮,为的是能很好地消毒。然后把西红柿洗净蒸熟,再拿用开水消了毒的筷子慢慢塞进瓶子里,最后用胶皮塞塞住瓶口,并且打蜡,以确保密封。这样,我们在春节的时候,就能吃上用自制的西红柿酱做的汤了,这对于当时的我们很是稀奇。

其实,我最喜欢的面条除了鸡蛋炒西红柿拌面条,还有扁豆焖面,这个技术含量比较高,我的姥姥做的最好吃,母亲和几个姨都是从姥姥那里学来的。做这个面,扁豆和面条的比例,还有加水的多少很关键,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因水少而太干没味道,也不会因水太多而粘在一起成了煮面条。记得当年出国刚到英国时,来自中国南方城市的准嫂子就跟我提起:“你哥哥说你们家的扁豆焖面特别好吃。”遗憾的是在那里的几年一直没有找到有干切面卖,而用煮熟了的意大利面条代替,味道和口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好在近年在多伦多的华人超市有干切面卖,才解了我多年的馋,家里那爷儿仨也是相当喜欢吃。

我的童年正是中国十年文革期间,当时的副食品按人口凭证凭票限量供应是家家和人人都经历过的。我们因为住在农村,却又不是种地的自给自足的农民。村里有个卖副食品和日常用品的合作社,但却没有卖菜的菜市场,因此我们吃菜是最大的问题。父母都是在星期天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左右到城里的菜市场去买菜,为了多买,自行车的两个车把上,后车架上都挂满夹满菜兜子,当然,那时因为没有冰箱储存,这又是一个难题,特别是夏天。

大白菜是冬天里的看家菜,几乎每天都吃,醋溜白菜,熬白菜,拌白菜心,等等。合作社里偶尔会有猪骨头卖,母亲总是能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买回来以后,用大锅炖出来,分成几天和白菜一起熬着吃,这样的白菜是当时最美味的了。吃剩下的骨头也不会轻易扔掉,而是再次熬成骨头汤,用这个汤再做几顿熬白菜。

我们也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在立冬前后买回来足够我们全家一冬天吃的大白菜,先是把菜晾一晾,去去水分,然后挖地窖来储存大白菜,还有萝卜。绿色的皮,粉红色萝卜瓤的是心里美萝卜,因为少有水果,这心里美萝卜就成了冬季里我们晚饭后必吃的,每次都是父亲削萝卜,这是他的专利,因为只有他才能一手托着萝卜,另一只手拿着小刀在萝卜上转着圈地削皮,削下来的皮是不断的,然后,父亲从上至下,把萝卜横竖各切两刀,成为九瓣,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吃边上的,因为中间那块不仅硬而且辣。

削下来的萝卜皮也不会扔掉,第二天,母亲把它切成丝拌着吃。还有一种萝卜叫便萝卜,就是红色的皮,里面是白色的瓤,这种萝卜一般用来炒菜或者做萝卜丝汤疙瘩汤。疙瘩汤就是在面粉中一边加入少量的水,一边用手搅拌,使面粉成为小疙瘩,然后倒进做好的汤里煮熟而成,既是汤又是菜还有面,在寒冷的天气里,做一锅热气腾腾,香香软软的疙瘩汤,一碗下肚,头顶就开始冒汗了。不光胃里暖暖的,全身都感到热乎乎的,真可谓“吃得心里亮堂堂暖洋洋”。可惜出国以后再没有见过心里美萝卜和大红便萝卜了。不过,疙瘩汤也成了我们家的美食了呢。倍受两个女儿推崇。

在惊蛰前后,就得把地窖里还没吃完的白菜和萝卜都刨出来。虽然这个时候还处于乍暖还寒,但是,大地已经开始回暖,再不刨出来,就容易捂烂。有时,埋在菜窖里大白菜还会从菜心那里长出一个小小的菜来,因为这个新长出的菜从来没见过阳光而呈黄色,我们称之为“抱了个金娃娃”。

冬天里还有一样菜就是腌雪里蕻,将洗好的雪里蕻放进在一个小坛子里,撒上足够的粗盐,就是一种很大颗粒的盐,盖上盖子腌上一段时间。腌好的雪里蕻切碎,和一点点肉末一起炒熟,拌米饭,夹馒头,在蔬菜品种奇缺的冬天里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柿子,是冬天里能吃到的水果。先是把柿子放软,然后,放到窗户外面过夜,使之成为冻柿子。这样的冻柿子在冬天吃起来不仅相当清爽而且特别地甜。

烤白薯,是冬天必不可少的,每晚睡觉前,母亲需要把火炉封好,顺便放进炉膛里几块白薯,第二天一早,烤白薯的香味让我们每个人都赶着早早起床。

春天,总是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我们兄妹三人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挖野菜吃,有一种开着小白花的野菜,记得当时我们叫它“野花菜”,挖回来用它做馅,味道相当鲜美。最近在网上查看,发现这和我们现在说的荠菜很相像。

最为难忘的当是开春时采榆树上的榆树钱儿吃, “钱”字在这里读三声,并且要读成儿话音,也有简称“榆钱儿”的。这是春天树木发芽后不久,榆树上开的花,小小的,圆圆的,嫩绿中夹带着淡黄色,是典型的春天的颜色。我不会爬树,很是羡慕那些会爬树的孩子们坐在树杈上洋洋得意地一边捋着树枝上的榆树钱儿,一边就把抓满榆树钱儿的手往嘴上捂,那榆树钱儿就能全部塞进嘴里。

我站在地上,树上的孩子们或者尽力把树杈压低,让我能够得到,或者索性把满是榆钱儿的树枝折下来,扔给我。这在今天可说是一种破坏树木的行为,但是在当时这样的折树枝却很普遍,那树似乎也并不受此影响,依然长势良好。

榆钱儿吃起来味道清香,口感黏滑,我们边吃边把头巾铺在地上,把捋下来的榆钱儿放在头巾上,兜着回家。母亲把榆钱儿清洗干净,混在玉米面里一起蒸熟,香喷喷的气味立即打开所有人的味蕾。可惜,后来我们搬去城镇,再到后来我出国,都没有见到过榆树,当然也就再没吃过榆钱儿了。

亲手采挖野菜吃并不仅仅是在春天,有一种叫马齿苋的野菜就是夏天里经常挖来吃的。夏天的蔬菜品种相对多一些,西红柿,黄瓜、柿子椒、莴笋、芹菜、等等。但是,当时的说法是马齿苋可以预防治疗肠炎和痢疾,由于落后的卫生环境,每年夏天得肠道传染病的很多。

现在我对这个野菜的味道没什么记忆了,只是记得因为可以防治疾病,做校长的母亲号召全校师生都必须经常食用大蒜和马齿苋,她更是以身作则,把挖回来的马齿苋放进开水锅里烫一下,捞出来冲一下凉水,再放进疙瘩汤里一起吃。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美味是房东大姑家用新打出的玉米晾干后磨成的玉米面做的贴饼子,房东大姑家烧的是大锅灶,锅下面烧柴禾,大锅底放水,锅的四周围贴上一圈玉米饼,盖上盖子,不停地往火里加柴禾。据说只有这样的火,这样的锅,这样的做法做出的玉米饼才具有那独特的香味,咯吱厚而且香脆。离开农村以后,便再没了这个口福。

夏天刚刚收成的土豆的味道也是非常值得怀念,蒸熟以后,剥了皮放在碗里用勺子捣烂,再加些白糖,这个带着新土豆特有的新鲜味道的土豆泥在离开农村以后再也没有尝到过。我平生做的第一道菜是我6岁那年炒的土豆丝,被父亲笑称为“煮土豆条”,因为担心土豆粘锅,不停地往锅里加水,土豆丝切得太粗,根本不像土豆丝而是土豆条。

冰棍是夏天里孩子们的最爱。几乎每天中午,都有一个骑着一辆带着白色木箱自行车的老太太来学校门口卖冰棍。那个时候提倡午睡,下午两点半上课,我们便总是提早10几分钟去上学,先买冰棍,一边站在校门口等着开门,一边就把冰棍吃进肚里。红果和小豆的3分钱一根,奶油的5分钱一根。“一分钱一分货”在我这里不适用,因为我偏爱3分钱的红果和小豆的,觉得5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棍除了甜以外并没有一点儿奶油的味道,只有到城里花1毛钱买的奶油雪糕才奶味十足。

那时北京有一种汽水是玻璃瓶装的北冰洋汽水,这在我们生活的农村是看不到的,只有进到城里才可以买到。我们也只有去住在北京城里的姥姥家时,才有机会喝到,虽然很稀奇,但我一直不喜欢,喝的时候有一丝辣,而且气很足,喝完以后一打嗝,气从鼻孔里往外窜,这滋味和感觉都让我很不自在。直到现在,我也一直不喜欢喝任何汽水。

我们夏天就是喝凉水,烧开又晾凉的凉开水。我们用的水是从压水机里压出来的,偶尔因为天热,地下水位降低,压水机压不出来水。遇到这种情况,就得打听着看附近谁家的压水机里有水可以压出来。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每家在打压水机时,挖地的深浅程度不一,或者是地下水位高低不同造成的吧。打出来的水往往会有很多沙粒,需要在水桶里沉淀以后再慢慢倒进水缸里备用。刚刚从压水机里压出来的水十分冰凉,我们就把西瓜泡在水桶里,自制冰镇西瓜。

我们家的水果也和蔬菜一样,需要骑车半个小时到城镇里去买。母亲一直信奉“多喝水多吃水果和保证充足的睡眠便不容易生病”,直到现在她还常常这样嘱咐我们。但是,因为那时家里经济并不富有,不可能保证每人每天一个水果。母亲常常会在午饭后给我们兄妹三人分吃一个水果,无论是苹果香蕉还是梨。现在,我们兄妹三人隔洲跨洋,一个在英国,一个在中国,一个在加拿大,如此远距离的分离,不知是否真的和当年我们的分吃一个梨有关呢。

咱中国人过生日除了要有长寿面,还得有寿桃。我的生日虽是在夏天,但还没到鲜桃大量上市的时候,特别是我最爱的久保,得到8月才能吃到。父亲就给我蒸寿桃糖包,就是变了样子的糖三角,他在蒸馒头时,特意做几个这样的寿桃,把掺了白面的红糖包进面里,充当桃核,然后滚成圆锥体形状,再用刀把儿在上面压一下形成桃上的那道印。现在,每次在华人超市或是中餐馆看到红豆馅的寿桃包子,都会想起父亲为我的生日蒸的红糖馅寿桃包,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能在生日的时候吃到父亲亲手做的寿桃糖包。

十年文革结束后不久,母亲便调去教师进修学校,每天都骑车半个多小时去城镇上班,这样,母亲就可以每天下班回家时顺便买菜回来了。我小学毕业那年正是北京市第一年实行小学毕业升学统一考试,使得我有机会考进城里的市重点中学。这之后,父亲也调进区教育局工作,然后,我们家就都搬进了城镇居住,过上了儿时我们盼望的城市居民的正常生活,附近不仅有副食品商场,也有菜市场,还有改革开放后的农贸市场,买菜买副食品都方便多了。

我儿时居住的那个地方很长时间都没通公交车,鉴于交通的不便,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出国,再没有回去过。前年夏天回国时,本想带着两个女儿去看看,母亲说:“没了,那里的房子全拆了,村民们也早都搬进居民楼去住了。”我们的小学校没了,中学校也没了,只有我们搬离时正在开始挖掘的中学校旁边上那个大葆台西汉墓早已落成。但是附近公共交通设施仍然没有,后来表妹开车带我们走了一段土路,一路打听着,才找到这个西汉墓,离世界公园不远,附近已经完全看不出我当年生活时的样子了。

最近在和父母通话时,母亲告知:北京地铁9号线南段已经开通,起始站就是我儿时生活的这个村“郭公庄”,虽然那里已面目全非,但是这个名字我会永远记得。

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就去了英国,又来到加拿大,二十多年来,吃过无数儿时想都不敢想,甚至从来都没听说过的美食。但是,物资匮乏,生活不便的这段童年生活,却一直没有淡去,那种无论在什么环境和条件下都对生活抱有热情,和不断探索追求的心态一直都伴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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