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芙蓉园轶事
2012-10-23 17:36:03
来源:星星生活


(芙蓉园业主旧照)


(芙蓉园业主旧照)


(芙蓉园对比照)

芙蓉园位于安泰河傍朱紫坊之南的花园弄,旧称花园衕,是福州地名中罕见的与北方胡同相关的称谓,说明当初命名者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花园弄西通旧闽县的府学(今延安中学);东接法海寺旁的牢堆口,历史上是闽县监狱所在地(今温馨园酒店门前);南临盲肠小巷,它因园得名芙蓉弄,旧称芙蓉衕。小弄南端,今天协和医院外科大楼北侧上世纪50年代还是种满花草果树的空旷大院,它与“其后有隙地亩许,后人尚莳花为业”的记载完全吻合。

民间传说空旷地曾是芙蓉园南端的一部分,正是当年长满芙蓉的地方。花园路上曾经存在的竹树弄、石榴弄、纸房里的地名相传都与老芙蓉园的景致有关。

芙蓉园里几代人

中国称芙蓉的花卉有两种,一是莲花别称,芙蓉园内有两口与安泰河相通的水池,种荷花可能性极大;另一种是灌木木芙蓉,叶大如掌,秋天开红白单瓣花。芙蓉园因哪种花得名呢?史载明代郑少谷曾为芙蓉园题写门联,曰:“巷陋过颜,老去无心朱紫;园名自宋,秋来有意芙蓉。”由此解读此芙蓉是指秋天开花的木芙蓉,并在宋代此园林已经成名。

翻开史料,与芙蓉园名字相联系的都是热血男儿。

有史记载的第一主人是宋代相当于副宰相的参知政事陈韡。1179年陈韡出生在侯官县。出生10天他母亲去世,由祖母抚养。虔信佛教的祖母无意中讲述了舍身饲虎的佛教故事,幼年的他便逆向思维,认定人不能给恶虎当饲料,说得众人无以为答。陈韡的父亲是理学大师朱熹的学生,11岁的陈韡初见朱熹,朱熹出联考他,上联:“一行朔雁,避风雨而南来”,陈韦华应曰:“万古阳鸟,破烟云而东出。”

陈韡一生抗金、平乱、赈灾,朝廷有难,都少不了他治国平天下的身影。82岁高龄还出任福建安抚使兼福州知府,在任八个月做了些减轻人民负担的善事。离任后几个月他上祖墓,83岁生日那天到永泰方广岩礼佛并开始素食,一个月后逝世家中,墓葬就在南屿通永泰的兔耳山下双龙村附近。芙蓉园正是他的府第别馆。

陈韡去世后约15年,南宋流亡政权在福州立赵昰为端宗,不久完成了南宋王朝最后的落幕礼。接下来九十多年的元朝统治,芙蓉园几成废园。明朝初年芙蓉园收归官府管理后,也许因为它的荒凉与沧桑触动了福州文化人的思古之情。围着它打转的文人中最著名的诗人当属久居丁戊山(今仙塔街七转拐到大觉寺一带)的傅汝舟。

清代留下的文字记载轻描淡写,说他“尝移居于此”,说明他曾将丁戊山的家迁到这里居住。郑少谷题写门联就是为他而作。“巷陋过颜,老去无心朱紫”,道出芙蓉园早已破败不堪了。没有大财力的傅汝舟虽是福州一代文化名流,要重塑一座大园林又谈何容易,只好作罢。

让芙蓉园焕发青春的豪杰出现在明朝末年,主持朝政的内阁首辅、独相叶向高。叶向高官不逢时,在明朝大厦风雨交加、内外交困时两次任首辅要职,在整治明末腐败过程中与阉党与昏君不停抗争,一边干活一边递辞呈。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九月,神宗皇帝批准他告老还乡,到1621年熹宗皇帝的天启元年十二月他再次出任首辅,中间隔了一个短命的光宗皇帝。光宗曾多次下诏要他复职,均被婉言谢绝。在家的七年间叶向高约是五六十岁,芙蓉园便是他在这几年中经营的大手笔。

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从京都归来,给芙蓉园带来了生机。叶向高酷爱太湖石假山,他选购和筑的假山,令芙蓉园可与苏州园林相媲美。民间传说叶向高从太湖购买的假山从海路入闽,上岸后经南门兜进城。最大的假山石“波罗牙”,像神仙巨掌,掌心上有个佛像似的天然图案,又称“达摩面壁”。当巨石被工人抬过南门兜瓮城城门时,因太重,工人想在台阶上休息,失手压断了一条石门槛。叶向高因此赔了三百两银子。是叶向高主动赔偿,还是知府州官势利眼给下台的宰相小鞋穿?历史没有说明,但少年时我听这个故事时,是说叶向高高风亮节主动认罚。

芙蓉园主人的第四个故事是清末的龚易图。这位平乱、治水、赈灾的朝廷官员兼藏书家还在上海筹办织布局,开了中国纺织工业的先河。他收藏文物、古籍,乃至“收藏”园林在福州成为佳话。他在福州北后街西湖之东(今西湖宾馆)赎回祖业造三山旧馆,集园林、居家、宗祠、藏书楼为一园,称北庄,在清末以水岸荔枝为特色胜甲于榕城;其二是乌山西南的双骖园,因山石嶙峋、荔枝繁茂而扬名,在龚易图的高祖时代龚家便因藏书从而闻名福州,有藏书楼建于双骖园,称西庄;他东南方向之“收藏”便是芙蓉园中的武陵别墅和芙蓉别岛。

龚易图以大手笔复兴了芙蓉园,成为清末福州园林的一大亮点。芙蓉园内有:白云精舍、小泊台、武陵别墅、仙人旧馆、岁寒亭、弓亭、仙爷楼、月宫等建筑,有玉兰、薄姜木、荔枝、桑椹树等古树名木。它们得名于哪位大师,又是谁种植的,今人只能猜测无从考证了。

聆听柯姐叙述鲜活故事

20世纪40年代初,离龚易图整治芙蓉园的清代光绪年间约过了半个多世纪,园林又到了衰老期,被划分成若干个继承者。它等着一个知音、一个爱它的人,投入资金、注入心血,让它再次焕发青春。

春馨颜料店的老板柯桂藩出现了。抗战前期他在凤岗里避日寇飞机躲了三年后回城。于1940年10月21日用4000块银元从龚寅生手中买了芙蓉园正座,即今门牌23号加上19号后花园的房产。这个47岁的商人一生酷爱文化艺术,喜欢收藏,他为能买下叶向高的花园而自豪欣慰。

柯桂藩是命定与芙蓉园有缘的人,他家族有八个表兄弟是留洋的大学生、博士生,因为家族生意的需要,硬是将他“扣”在国内经商,接手经营下杭街大庙前的春馨颜料店。他的心绪要么在古董收藏品中,要么就在欧美大陆的远方。他在赴香港的经商途中看了一场外国电影,也许喜欢上了银幕女主角维森,将女儿取名柯维森(后改维生),也就是花园弄邻里尊称的柯姐。

买芙蓉园的那年,柯姐虚岁20。她回忆,那时芙蓉园“破败不堪,鱼池里尽是杂物,臭如污水沟”。自认为在房地产旧货市场淘到宝的柯桂藩并不在意,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园林和楼阁修复中。没想到园林修复工程像吃钱的无底洞,他竭尽财力,倾一生积蓄而为之。他雇泥水巧匠弟师为工头,弟师的弟弟八师为看园人,再临时雇佣工人,数年如一日埋头于芙蓉园。先将入门左手龟蛇石假山旁年久失修木梁桥改成石板桥,有了坚固的桥,白云精舍、藏书楼、小泊台及月宫后的武陵园后花园的工程便可以开工。

三四年后,柯桂藩还劝说过继给他哥哥的亲生儿子柯舜迪从黄策卢名下购买武陵园东侧的大院,今天的花园弄19号。并在二进的山墙旁拆了一间披榭,开出小门将两院连成一体。由于东院高西院矮,在门的西侧筑起三层石台阶,使用至今。他还介绍自己的妹妹柯韵笙、妹夫欧阳钦等从梁氏手中购买武陵园北通朱紫坊的大院,(今鼓楼区公安局和中级法院),使三座园林因柯家的关系连为一体。

不幸的是柯桂藩购园、修园的年代正处在抗日战争时期,福州两次沦陷。颜料店生意不景气,日寇汉奸不断骚扰他。柯桂藩习惯每日早起,他叫醒儿女后开大门,亲自在大院清扫落叶。一天来了几个汉奸,一进门就喊:“柯桂藩在家吗?”被问的正是穿蓝布长裳、旧衣裤拿扫把的柯老板。柯桂藩知道绑票敲诈的坏蛋来了,吓得发抖。正巧柯维森在身旁,机警地回答:“我爸很早去店里了。”随后对父亲说:“还不快扫……”示意他快走。柯桂藩借机从后门出走,经府学里逃往侄女家,躲过一劫。

日寇退走了,颜料店也关门了。柯桂藩意识到必须加紧修建园林,面对疲惫的工人他真诚作揖,请他们务必加班赶工,并亲自下到水里与工人一起打捞因日寇飞机投弹而震落水中的假山石,因此受寒死于肺病,年仅54岁。他为芙蓉园倾入的不仅仅是全部资金,付出的更是生命的代价。

生前,他与省立医院车院长有约,他让车院长住在芙蓉园,免收房租,但车院长要帮他重建尚未完工的小泊台。守信的车院长做到了,在柯桂藩去世后他搬离伤心宝地,雇工建好正对大门的那座小泊台和台上简易小屋。

我耳闻目睹的芙蓉园往事

1953年夏,6岁的我随父母从仓山第九中学(旧称三一学校,现外国语学校)迁入芙蓉园弄居住至今。从我懂事的那天起,芙蓉园便是省、市民革的办公地点。据柯姐说:“是在‘三五反’运动后租给民革的。”我记得柯舜迪的19号全部作为办公室,23号的后花园的仙人旧馆成了会议室,白云精舍背后的藏书楼被民革加盖了天井部分成为大礼堂,藏书楼的一层作为大会主席台,台上挂着孙中山与毛泽东的巨幅画像,大会主席台下便是舞厅。柯家的藏书楼依旧设在二层,只是改了楼梯位,由曲变成直。

房东老妪我们尊称为柯姆姆,娘家姓陈名淑仪,知情达理,受人尊重。她将厨房设在白云精舍与大礼堂间的天井旁,常年呵护着假山鱼池和名木花果。荔枝、黄皮果收获时,她都会让邻里孩子分享果实。全市最高大的白玉兰,南方稀有的薄姜木,结着紫红色葚果的老桑树,都是园林中引以为豪的珍稀古木。那时假山完好无缺,有文笔临空、达摩面壁、龟蛇、玉笋和栖霞洞等;三间排的白云精舍木柱上悬挂着板联,只是忘记了联句,它曾是主人会客室和书房,屋内有老风琴一台;小泊台外的石栏杆是观鱼赏花的好地方;月宫门后东有半边靠墙的弓亭,西有两层的仙爷楼,楼上供裴仙师神像以及临水夫人像。据柯姐称:抗日战争时女眷便是在这里躲避日本兵的搜查。

芙蓉园的宁静被打破是在1966夏天,首先冲入园林的是福州五中和女子中学的红卫兵。它经受了冲击波的第一个浪潮。柯桂藩收藏的文物及清末举人陈海鳌遗存赠送给柯维森姐弟的四十几箱经他批注的典籍被勒令挑到了孔子庙前燃成灰烬,火堆旁陪同“燃烧”的是柯桂藩的儿子、园林与古物的法定继承人柯子云。柯姐因所在单位粮店书记极力保护免于“夏日烤火”的噩运。

随后的“文攻武卫”开始了,某“造反兵团”入驻芙蓉园,将民革的人驱出,为其守护大门的不是民革的厨师老伯,而是一拨无业游民组成的“鎚垫战斗队”,小泊台的石栏杆上飘扬着他们红底黄字的旗帜。一些年轻男女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名义在礼堂舞厅里跳“造反有理”舞和“忠字”舞。在我的印象中,从那时起再没见过桑葚、荔枝和黄皮果,白玉兰也因此失去了芬芳。

1969年扩建五一广场,将体育场周边的居民迁入芙蓉园,这是对它的第二波冲击。礼堂、藏书楼、白云精舍被隔成一间间小屋,安置无权无势的百姓;小泊台挤进医务人员一家;武陵园的后花园被支农办的退伍军人所得,连仙爷楼都改成了住房;大院东南角的岁寒亭被围成小屋堆放杂物;假山洞成了鸡鸭寮,水池成了“养鲶场”……

第三波冲击来自70年代后期。为了修复西湖园林,有人提议到芙蓉园拆假山。假山石一块块被撬起运往西湖,“波罗牙”石无法从大门搬出,便在23号大门西侧,龟蛇石的假山之南拆除临街围墙,破墙抬出巨石,结果这块全园最精美,让叶向高认罚赔钱的镇园太湖石至今下落不明。我猜想有一种可能被不识货的人压在西湖里,作为小假山石的底座不见天日;另一种可能是认识货的人给“保护”起来。结果,若大的西湖不因搬进若干假山而美丽起来,而渗透出古园林文化内涵的芙蓉园却因假山被拆除而一蹶不振。

最后的破坏来自近期,房子住进了大量进城务工人员,生活污水排入水池,臭不可闻,活水成了死水,所有的建筑因年久失修或乱修乱搭造成进一步破坏。依墙而筑的弓亭彻底坍塌,神仙居住的仙爷楼自身难保……如果再不注入资金、人力,芙蓉园即将消失,大门口的文物保护石碑成了废园的嘲讽。

一天,在花园小巷中我路遇一个陌生人,他称是中学教师,读过我写的书。他问我:“为什么不写一写芙蓉园呢?”我难以作答,曰:“吾爱之并心痛之。”也许这正是芙蓉园亲历者最好的回答。我依旧信着那句话:废久必兴。我等待。(文/唐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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