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当电工的日子
2018-08-29 15:18:23
来源:星星生活

——谨以此文纪念祖国改革开放四十年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华磊)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从民族记忆到国家叙事都太浩瀚恢弘了,个人的经历与之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渺小卑微;但正是这被忽略、遗忘、湮灭的点滴记忆才凝聚成历史的浩荡。看到《人民日报》副刊《大地》专栏“伟大征程•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的篇篇文章,把我的思绪带到了四十多年前……

每当听人说“三十而立”时,如烟的往事就会冲开我记忆的闸门,让我想起那又虚度了三年的似水年华,那等待并寻求希望的日子……

1971年我结束了三年“在克拉玛依为祖国献石油的日子”后,从新疆调回安徽。满以为在荒废了五年的专业后可以用上所学的专业了。谁知在联系接收单位时,因学校军代表作梗,我回不成母校无线电系任教;又因为有“港台关系”,也去不成省电视台。为落实单位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最后还是被派发到淮南化工机械厂,当了一名电工。

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让我的希望化为乌有,变成了“绝望”。虽然都带一个“电”字,但差之厘毫、失之千里,远不是一码事。在那个年头还有谁去管你的工作是不是对口专业。

淮南化机厂是一个不大的厂,我去时可能只有三四百人。没料到这两年却有一个“名人”出自这里——“大老虎”前辽宁省委书记王珉。他是在我去之后的1972年才被招工到厂里当上一名钣金工,开刨床的。后来上大学,读博,一步步地登上了高位,当上了“中央委员”,2016年落马了。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当年一个稚嫩的学徒工联系起来。真是“时势造英雄”也造奸雄、枭雄。

在我进厂前后,发生了震惊中外的“9•13”林彪事件。1971年国庆前后,人们的生活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各种“秘密”小道消息铺天盖地。后来单位里才开始正式传达有关文件。原来,全中国人民“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自我引爆”了!

我们除了开会,学习中央文件,就是“抓革命、促生产”。那个年头,这种口号已经成了“口头禅”,再也无法让“工人阶级”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了。

厂里流行一句话“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一个不大的厂就有两个电工班近二十人,老工人不多,主力是退伍军人和我们大专中专毕业生,还有几个社会招来的学徒工。两个班长还是明争暗斗的对头。间或也有点活干,最刺激的不过是爬电线杆子,安装电源外线。班长带着我们几个到淮南煤矿机械厂去取经,回来就自己配方环氧树脂做电线的防爆接线桩了。

除不多的工作外,我们这些电工冬天经常围在炉火旁,夏天蹲在通风的墙角下,抽着劣质香烟,吞云吐雾,海阔天空地胡吹闲聊着,消磨掉不少时光。往往在这种时候,我百无聊赖、如坐针毡——既插不上话,又不能拿本书到一边看。

厂里一度开始评奖,获奖的先进职工可以得到一些奖品,如毛巾之类,虽然杯水车薪只值一两元钱,但相对于一般职工每月三四十元的工资,也还是有吸引力的了。但我们电工班达成了“协议”,大家轮流坐庄当“先进”。有个月终于轮到我了,而且传说,这次的奖品,很“贵重”,是一个特大的搪瓷茶缸。

在我满怀希望得到茶缸的时候,奖品最终落到了班长手里。他把名字换掉了。我也无处“伸冤”,只能在我们“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发牢骚,把这件事称之为“水缸事件”。名称缘自此前不久美国刚发生了“水门事件”,总统尼克松被弹劾而辞职。

当时我妻子带着女儿在临近县的一个农村中学里教书,后来又有了儿子。一个人携儿带女、千辛百苦。她学校离我们厂只有五六十公里。不像现在可以开车往返那么方便,我只能两三个星期乘火车去一趟。帮不上妻子多少忙,最多是做做煤饼,去井边挑几担水。我的大部分业余时间就在厂里“混”了。

厂里后来有了一台黑白电视,锁在工会的一个高腿的柜子里。晚饭后有电视节目时,就搬到室外空地上播放。但只能隔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到屏幕里的闪动。电视里除新闻外,最多的游乐片是西哈努克亲王到访各地,出尽风头,或一些杂技记录片。

我们几个单身的大中专毕业生住在厂里的男单身宿舍里。那是用一个“大跃进”全民炼钢时盖的炼钢厂厂房改建的。高大的厂房只利用了一两层。从房间里向窗外看去,满眼是七零八落的断墙残壁、蔓草荒烟,包括一个像游泳池般的冷却池。这样空旷让人瘆得慌的楼也只有我们男生敢住。

多年后,我得知厂里有两位年轻女子“走了”,死于非命,让我很感吃惊。小王(化名)是芜湖电校毕业分配到我们电工班里的,娇小、白净,性格温和。她嫁给了一位海军军官,因为是“军婚”所以大家对她很照顾,她的死亡和后来生第二个孩子得产后抑郁症有关。另一位小李(化名)是金工车间的,明眸皓齿确有些姿色,车间里的年轻人爱起哄,后来不知为何沉尸在那个像游泳池般的水池里。我算明白了什么叫红颜薄命、命若悬丝。

在此期间,我只干过一件与专业有关的事——利用买的清仓处理品装了一台高功放电子管收音机,又用废旧木板做了一个大喇叭箱。收音机的电源变压器也是我学着自己绕的。同班组的小范虽是中专毕业,但动手能力很强,给了我帮助。从此宿舍里就响起了“贝斯”十足、余音缭绕的音乐。如今我还经常会哼起那个年代的歌。

但绝大部分业余时间是穷极无聊、无所事事的,我们在宿舍里搞过象棋比赛,几个人合伙在宿舍办过“合作食堂”。也有时干点私活,打起了小家具。我也曾利用边角料做了个煤铲子和一个做煤饼的方框。更匪夷所思的是,有一阵子,晚上几个“男生”盘腿坐在蚊帐里像模像样地织起了毛线,我想学也学了,但怎么也学不会,后来就放弃,躲在蚊帐里学英语了(怕蚊子)。

“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也常常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在寝室里议论国家大事,尤其是邓公73年复出和“四个现代化”的提出,谈的最多的是“奖金”问题,一致认为:厂里人浮于事,吃“大锅饭”,早就应该改革了。


【图:笔者(右二)与工友在一起】

1974我被抽到厂里技术科了,不是干什么技术活,而是去给专科毕业的总工整理技术资料,我心里虽不平衡,但“虎落平阳”也只好得过且过。另一项任务是抄写大字报,那时“批林批孔”搞得火热,我的“信笔涂鸦”被厂里发现,视之为“龙飞凤舞”,也算人尽其才、知人善用。在厂部,大部分时间是没事可干的,就翻阅多种报纸,捕捉形势变化的蛛丝马迹。

那段时间淮南有“反潮流勇士”,鼓吹“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来一次,到现在正好八年——第二次文革已经开始”,叫嚣“第一次解决了刘少奇,这一次要解决更重要的”把矛头直指周总理,招降纳叛,结伙成团,大搞打、砸、抢、抄。淮南线铁路一度出现车厢窗户几乎全部被砸,乘火车也不要票的局面。好在我们厂没有什么人牵扯进去。

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随着两国关系的改善,此后一两年,各地广播电台纷纷开播“广播英语”。原本学俄语的我,“而立”之际开始了艰难的英语学习。前面提到的学英语就是这时候的事。广播英语里虽然充斥着政治词汇。但正是有了这个开端,才有了我多年后在全国出国人员英语水平考试EPT中,以40岁的“高龄”在省里脱颖而出,才有了后来的两次赴美留学,从而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我的命运。

1975年我终于调回母校任教。当时大学已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多年,安徽大学无线电系总支书记张健(安徽大学校长、书记张行言的夫人)及系主任戚作均教授等老师力主将我调回,多次派人和有关方面联系,终于成功——让我在大变革前的暗潮涌动之时回到母校搞业务了。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第二年祖国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后记:在撰写此文的过程中,陡然激起了我对当年同事的怀念,遂发微信给一个在淮南的中学同学,请他打听一下四十多年前几位同事的信息,没想到果然得到答复,令我唏嘘不已:淮南化机厂早已不复存在,在原厂址及周边土地上盖起不少厂房有多家企业(民营)入驻,老厂无踪影,员工难寻觅。……你曾洒下汗水的淮南大地已旧貌换新颜,大通,洞山和田家菴己联成一体,高楼林立,市井繁荣,小汽车己成为许多普通家庭的代步工具。哪一天你回国旅行探亲,欢迎旧地重游来淮南玩玩……让我们举杯为已逝的青春岁月、为诊贵的友谊干杯,再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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