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相:临终的玛丽
2020-02-10 15:37:05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栏作者:杜杜)放下玛丽的电话,我立刻奔到她家。她的好友杰尼正在和她聊天,见我进来,玛丽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推着一个平衡车往厨房走。“我给你泡茶,你爱喝南瓜味儿的植物茶。”

我克制着震惊的心情,看着她每一步艰难的行走。六周,离上次见她仅仅六周,那个行走如常的人,怎么会突然衰老到这个程度?电话里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头上一小块一小块裸露的头皮穿插在稀少的灰白发丝之间,世界地图一样陆地和海洋星罗棋布。这是放疗的结果,放射线照过的地方就不再生长头发。

我加入了她俩的聊天儿。“一直坚持不做化疗?放疗呢?”我问。

“都不做了,我累了,这样挺好。护士和医生每天都来。感谢上帝!”玛丽说这句话时嘴里好像含着个圆球不是咯着舌头就是撞了牙。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嘴唇萎缩得只剩下两根线。

八年前,玛丽得了肺癌,肺子切除了一个,化疗放疗折腾过去,竟渐渐好了过来。八年来,她每周三次去商场大厅健走,两次在图书馆做义工,一周接孙儿孙女来家团聚一次,一个月美容一回。岁月平安,癌症销声匿迹。可半年前,玛丽向我宣布了新闻,她剩下的那个肺子上发现沙状颗粒,她笑道:“是癌,不化疗了,八年前那个罪受够了,生不如死。”

玛丽一直在含含糊糊说着话:“这辈子我很满足,只是再没机会看到孙孩们结婚成家……”

我借口去洗手间,给他先生杰克逊使了一个眼色。杰克逊把我带到主卧告诉我,玛丽的癌症发展很快,已停止治疗,来日无多。她不肯去医院。医生护士一天来检查一次,晚上有护士到家里来做夜间护理,晚10点来,早6点走。

我克制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伸出臂膀搂住杰克逊,他也紧紧抱住我,两个身体都轻微地颤抖着。不需要语言,我们不需要语言。

回到玛丽面前,她和杰尼在讨论首饰和着装。“耳环,你准备戴哪付耳环?”杰尼问。面前摆着一个首饰盒,玛丽从里面挑出一对珍珠耳钉和配套项链。项链很细,吊着同样大小的一颗白色珍珠坠。

“真好看!”杰尼赞着,把首饰递给我看,我也赞:“好雅致!”心想,这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呢?

“衣服呢?衣服选了哪套?”杰尼紧追不舍。

“杰克逊,请把那套衣服拿来!”

眼前一亮,是一套玫瑰红西装套裙,端庄大气又活泼喜庆。“这是我儿子结婚时,我穿的行头。就穿过那一次,这次要再派一次大用场。”玛丽高兴地说着。“感谢上帝,这些年我身材没变化,穿上它还那么合适。我总嫌它红,后来不好意思再穿。现在什么都不用在乎了,就让它陪我去那里。”她的手朝天指了指。“我要漂漂亮亮欢欢喜喜地去。”

我吃了一惊,原来她俩在讨论玛丽死后葬礼上的穿著打扮,好像在谈论一个大人物的就职庆典,又像筹划一个盛大的狂欢节。“无论瞻仰遗容、参加葬礼还是家里的纪念会,都不许穿黑衣裤,只穿平时的T恤衫牛仔裤,花花绿绿就好,来庆祝我的一生!杰克逊,你记住了?请帖上一定要注明!”玛丽千叮咛万嘱咐。

玛丽的放得下,是早晨出门上班道别似的不以为然,是招招手说明天见的潇洒。我切身体会着什么是告别生命的沉着和淡然。

告别时,我和玛丽紧紧拥抱,她笑得很美。我也笑,眼里含着强忍的泪花。

几天之后,玛丽走了。

【作者简介】:杜杜,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海内外平面纸媒发表作品逾两百万字。作品屡获美、中、加文学奖。作品被收入多部作家文集。已出版个人散文集、诗集、长、短、中篇小说集、英文诗集、古诗词集等13部。杜杜作品在Amazon.ca等国际网站有售,搜索词:dudu Anth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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