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华侨忆述艰辛的逃亡经历
2021-01-19 14:13:36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黄启樟)父亲孑然一身由广东东莞来到越南,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凤合市”作为立脚点,由零开始,经过数十年的艰苦经营,创立了一番事业,以“广和合”的字号经营木厂,以“广利合”的招牌经营谷米及柴枝(作为燃料)生意。

凤合为湄公河七条支流的汇合点,故又称为“七乂涌”。这个地区是水路交通要塞,具有发展潜力。越南是鱼米之乡,商人向附近的农民搜购谷物运到七乂涌,再供应给西贡的辗米厂(华侨称为米较)。“广利合”是中间商,赚取转手费。湄公河水上交通频繁,船只利用凤合市为补给站,“广利合”为他们提供了这个方便。“广和合”的主要业务是经营木材,也附设锯木厂。

生意虽然规模有限,但也给乡亲及黄家子弟提供了稳定的就业机会。五姐和二哥便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得到父亲的信赖。除了忙于生意之外,父亲也投身于侨务工作,得到侨胞的赞赏,被推选做“邦长”。从农民出身的他,走到事业的高峰。

太平洋战争没有直接波及凤合市。战后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地方势力开始在偏远的地区成立,以“乡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对抗殖民政府,平静的凤合一夜之间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处于两个敌对势力之间,父亲感觉左右为难,生存的空间愈来愈少。为了家庭的安全,必须作出决定。

1948年父亲将生意结束,将谷物存货运往西贡,他带领祖母、细妈及几个子女返回中国,在乡间买入田地,准备出租,作为家人以后的生活保障。他将家人安顿后重返越南,在“堤岸”经营辗米厂生意。这个计划一开始就遭受沉重打击,谷物存货在半途被毁。

一年后中国大陆转换了政权,因为拥有田地之故,家人被列入富农,遭受政治批判,未享其利就先蒙其害,是始料未及。

反法国殖民抗争引起社会不安是促成父亲撤离越南的第一波,南北越之间触发内战是促成他决心放弃越南的第二波。

太平洋战争爆发,波及越南,法国守土失责,日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越南占领。战争结束后,法国竟然没有放弃越南的统治权,直至1954年在奠边府被越南共产党打败,才仓皇离去。

法国撤出后,印支半岛成为真空,共产部队本来可乘胜南下统一全国。但受到联合国的干预,通过日内瓦协定,法属印度支那(French Indochina)被分成四个独立政权:北越、南越、寮国及柬埔寨。美国乘虚而入,支援南越政权,一场旷日持久的“越战”便由此开始。

北越成为社会主义国家,许多人移居南越,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西贡,其中包括很多北方的地下工作人员,越南从此再没有安宁的一天。

南越政府有排华倾向,推出“越化”政策:华裔商人必须归化越籍才可继续营商,华校必须注入越文课程,华裔青年要准备入伍接受军训……这些法案接二连三而来,引起华裔社会不安。华侨学子纷纷离开,避免上战场。富家子弟会选择去法国及美国升学,其他就设法前往香港及台湾。中国方面则积极吸引华侨回国。

南北武装冲突在美国介入之后变得愈来愈严重,战云密布,征兵行动升级。我两个哥哥已届入伍之龄,父亲为此非常担心,设法安排他们早日离开,很快弄到两张伪造的“通行证”。殊不知四兄临阵退缩,由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弟弟填补空缺,与六兄结伴同行,先到柬埔寨的金边暂住,等待机会前往香港,目的地是中国大陆。

父亲离开凤合市之后,在西贡堤岸开了一家辗米厂,动员所有子女投入服务。越战令到谷物品失收,谷物来源短缺,工厂长期陷入半停产状态。父亲心灰意冷,将辗米厂经营权下放。工厂最终停产,转营货仓。父亲怀乡心切,决定回去度过晚年。

1975年初越战进入决定性阶段,美国人目睹形势不利,准备退出战场。局势愈来愈紧张,七家姐带着四个子女搭乘直升机离境,再由一艘货轮接载,驶往香港。不足一个月,西贡沦陷,七姐夫也幸运地逃出,在香港与家人团聚。

越战结束,南北统一,共产党成为胜利之师。因边境封锁,要逃离的人只有搭乘破旧的渔船,冒着九生一生的风险,从海路出发。这便是我家撤出越南的最后一波。

南越曾经有强大的美国做靠山,令许多人误判形势,以为战争只会持续下去,殊不知兵败如山倒,西贡失守,南越政权溃败。共产党来到,许多人担心遭受清算,决定走为上策,并以生命作赌注,搭乘残破及改装过的渔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漂浮,没有固定的目的地。

二兄夫妇在解放后,被遣送到新经济区伟清(Vi Thanh)开垦,后来和滞留在堤岸的幼子联络上,三人搭乘渔船向马来半岛的方向驶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马来东岸丰盛港(Mersing)以外一个叫Pulotangga的岛屿,得到六兄做担保人,由联合国难民组织收留,最后被转送加拿大,与分散多年的两个儿子在温哥华团聚。

三兄一家五口也冒险经海路出发,最后抵达马来东岸位于丁加奴(Terengganu)附近的一个岛屿。三兄在出发前曾患上脑膜炎,正在康复期间,瘦骨如柴,弱不禁风,实在不宜冒险加入这个艰苦的旅程,但他决心已定。在寻找偷渡途径期间,他和二兄曾经一度失去联系,这是乱世经常发生的事。

三兄在越南经营入口生意,干得很出色,只顾埋头工作,忽略局势的变化,新政策几乎令他倾家荡产!当时资讯受到封锁,难以了解战争的真相。想不到父亲在凤合市受到重创的遭遇也同样发生在两个儿子身上。他们在难民营等待联合国难民组织接收,最后选择前往澳洲雪梨定居,成为唯一在南半球生活的黄家成员。

四兄在工厂改营货仓后,在一次入屋行劫中意外受伤不治。事件是越战结束之前发生的,四嫂带着四个孩子从海路出发,安全到达印尼水域。他们离开越南国境后曾一度与亲人失去联络,但在相隔不远的一个印尼难民营重新遇上。四嫂选择去美国,在加利福尼亚州圣荷西(St. Jose)落脚。

二家姐和丈夫已分居多年,只有一个女儿,但早就离开越南,丈夫也跟着在越战结束后辞世,孤苦伶仃。眼看兄弟姊妹一个跟着一个离她而去,倍感人单影只。后来大家姐儿子愿意带她一起走,这是她有生以来做出的最大决定。他们六个人最终去了美国加州的洛杉矶定居,二家姐和她唯一的女儿重聚,并在那里终老。

五家姐决定让子女先行,分成二批,由越南金欧出发,一举成功,安全抵达马来西亚的比农岛(Pulau Bidong)。他们在半年前曾经出走过一次,但不幸束手就擒,在昆仑岛赏过牢狱之灾。

三家姐子女最多,要分批出发,和其他“船民”的遭遇大同小异,但幸运地来到加拿大定居。大家姐也一样安排子女先行,几年后再由他们向加拿大政府申请,以家庭团聚名义办理入境。

八家姐一家六口,伺机由海路出发,但未离开越南水域便被水警拦截,送去昆仑岛(Con Dao Island),成为阶下囚;除了身上的钱财被充公之外,还要受牢狱之苦。一年后他们再度搭乘渔船出海,以马来西亚为目的地,但船长临时决定转去印尼,到达一个名叫Galang的小岛。等了整整一年才由加拿大政府接收,在温哥华登岸。

1978年,四家姐带了四个孩子到滀臻(Soc Trang),与夫家的兄弟姊妹汇合,二十六人集合成一团前往薄寮省(Bac Lieu)的Ganh Hao市,在那里搭乘改装过的渔船出海,扺达马来西亚东岸接近丰盛港(Mersing)一个离岛Palau Tanga。他们在岛上的难民营逗留了一年左右才获得美国接收,前往维珍尼亚州林奇堡(Lynchburg )定居。十年后由儿子申请她和丈夫到加州洛杉矶定居。

五兄生来就是个聋哑人,不便逃亡,和妻子及四个女儿留在越南。我们尽手足之情,从海外汇款接济他们的生活。

撤离越南,代价沉重,九死一生。不幸的在半途遇到飓风吹袭,沉船,葬身大海;遭遇海盗抢劫,奸杀;老弱妇孺抵受不了折腾,出师未捷身先死;父离子散,夫妻失联,这些悲剧不停在上演。不过我们这个人数众多的家庭,非常幸运,没有任何人在逃亡途中遭遇不测,确是得到上苍的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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