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国生活:我的狗兄弟
2012-12-31 09:33:59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丁丽茹)狗通人性,有时比人更通人性。不过,人不必就这样失了信心。因为毕竟,我们是万物之灵。

小时候,家的旁边是兵营。那年兵营的军犬和当地的菜狗偷情生了狗崽子。三哥偷了狗兄弟中的一只。狗妈带着他的狗姐妹一直追到河边无望而归。我们那清贫的八口之家就这样多了一员。那时候也不时兴给狗取什么华丽的名字,家人就叫他”狗”。

狗小的时候长得油黑发亮,还喜欢追在人的后面,叼人家的裤腿,,或咬人家的鞋子。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当家里有人要骑洋车子出门的时候,他会一下子跳到洋车子的后架上,用两个前爪死死地抱住车座。邻里都知道,丁家有一条爱搭车逛街的狗。

狗长大了以后,变得黑不溜秋。两个耳朵向下耷拉着,两个小眼睛水汪汪的,露出一付若有所思的神情。外面一有动静,他就冲出去大声汪汪,等到家里人出来,朝他大喝一声:呆着!他才坐下来,歪着头看着来人。常常,当那只老猫整天盘在炕头睡大觉的时候,狗把耗子追个人仰马翻。

我们小孩有时还会想办法给狗改善生活。那时候逢年过节,妈会派我到食品商店买五毛钱的白糖。白糖是用那种深褐色的,很粗糙的“马粪纸”由营业员很精巧地包起来。回家的路上,我会把那精致的包装轻轻地打开,用舌头尖舔一点白糖–那是世界上最令人神往的美味。

享受了之后,再把包装小心翼翼地还原,因为绝不能让妈看出破绽的。有时我也会用手拈出一点点,把狗叫到房后,再把白糖撒在地上让他吃。可狗却不买帐,低下头闻一闻就走开了。妈后来发现了房后的白糖,大声地审问是谁干的。我们小孩都紧抿起嘴唇,没人承认。

狗虽然乖巧听话,但有时也兽相毕露。我家住在辽西一个小县城的城乡交接处。隔壁的屠宰厂有时会把洗不净的下水送给临近的生产队。时不时的,会有生产队的人把装满这些东西的大铁桶用手推车运去沤肥。

在建筑工程队上班的爸做了一个又长又锋利的大铁钩子。每当载着大铁桶的手推车咕咚咕咚地路过门口的时候,哥哥们就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先是对推车的人讪笑,如果这个招不灵,就一拥而上,干脆自己下钩子把大铁桶里的好东西抢出来。

所以,当时“钩肠子”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哥哥们钩到肠子之后,就丢在地上,狗就会冲过来,死死地叼住肠子,喉咙里好象赌了什么东西,发出阴森森的声音。如果这个时候有谁想打扰他可是自讨苦吃。

虽然我们对他这么好,他还是会记仇。有一次家里在屠宰厂买了牛骨头,妈在大锅里煮了一夜才熟。一年到头闻不到荤腥味的我们歪着脑袋,把每一块骨头上的肉都给啃个精光。可是我还是给狗省了一块。那天爸刚把前门的三面用玻璃围起来,说这样保暖。我站在玻璃门里朝着狗挥着骨头,门外的狗见状就朝我冲过来,结果鼻子撞在玻璃门上,酸得嗤牙咧嘴。

从此狗就认定我是故意害他。每次我出门的时候,他会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把头紧伸到地面,瞅准机会就朝我的脚后跟狠咬一口。有一次没等他出口,我就猛地回头,看着他那个样子,真是又可气又可笑。不过从此以后,我和狗的关系总是有点疙疙瘩瘩的。

当人性泯灭的时候,狗用他自己的方式印证了它的存在。爸没念什么书。却是当年小城建筑行业里数一数二的钢筋工。用妈的话说,盖再高的楼,他都敢看图下。爸的手下还带了几个徒弟。那时候讲究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爸有时会带领徒弟们承包点活,得了钱以后就按人数平分。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爸不知得罪了哪位领导,成了无产阶级的专政的对象。批斗会上,有人说他是“黑包工头子”,要他低头认罪。

刚烈的爸不肯低头,还说,我和徒弟们挣的是力气钱,我又没多拿一分。这时,爸最心爱的小徒弟李二,为了表现他的革命决心就在工地上找了小孩拳头大的铁螺,串成长长的铁链,就在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低头认罪”的时候,铛一声,把“铁项链”抛到爸的脖子上,爸不堪重负原本挺直的腰板变成了垂柳。

那个时候“挨专政”,要自带被褥,由家人天天送饭。有一天,送饭的二姐把饭盒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妈警觉地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把你爸带到别处去了吗?二姐说没有,他们把我爸放了。

爸走在我在后面。全家人听罢一齐往外跑,跑得最快的是狗。只见他象一杆箭一样冲出家门,朝着爸下班回家的路狂奔。当他见到扛着行李的爸时,全身象人一样立了起来,两个前爪搭在爸的身上。爸腾不出手,能够回应的只有硬汉子横流的眼泪。全家人回到家里一阵唏嘘:人啊,怎么还不如狗!两个哥发誓长大了一定给爸报仇。

锁链锁不住狗那似箭的归心。那时候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就站在冒着热气和炊烟的家门口,用她那唱过评剧的嗓子喊–茹啊,新啊,回家吃饭了!接着就是–唆唆唆唆!她是在喊狗也回家。狗或者由柴堆后,或者从油菜花里钻出来,和我们一起顺从地跟着妈回家。

那一天傍晚妈喊了几次”唆唆唆唆”,仍不见狗的踪影。天快黑了,全家人四处寻找,东至苗圃西至大桥,南到隔壁的村子北到火车站。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意识到狗真的丢了。摆在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可还是没人动筷。

几天过去了,还是不见狗的影子。全家人都有些象象菜秧打了霜一样精神不起来。那时候的家是一座小房子,有着稍带弧形的屋顶,里面没有厨房、客厅、卧室之分,只是由一堵墙分成两半,外屋是装了十印大锅的灶台,靠墙是一个木制的碗架子,再有就是扁担和水桶之类的东西。里屋除了几个木箱和几样不值钱的摆设之外,就是那铺通长的大炕。那时候人们夜不闭户,只把前门虚掩,把里屋和外屋之间镶了玻璃的门关紧就睡觉了。

那天晚上妈关了灯,我在黑暗里半睁着眼想,要是早知这样,我就不骂他是臭狗了。炕的另一边有人翻了个身,轻声叹气。我知道别的人也在想狗。这时候只听前门哗啦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了,接着象是有金属一样的东西撞了水桶的声音。妈连忙开灯,只见狗的两个前爪抓在里屋门的玻璃上,长长的大嘴巴子热切地向里屋伸着。

“狗回来了!”全家人一跃而起。有人捧起狗头,有人摸着狗毛,有人拉了狗尾巴。还是爸先看到狗脖子上多出来的一条被挣断的铁链。原来狗是跟这条锁链苦斗了三天才逃回来的!

狗回家以后,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睡了好几天。我们这些小孩和养病在家的爸趴在窗台上问狗:他们打你了吗?你是不是白天装做没事,晚上才咬那铁链?他们是要把你留下看家,还是要把你炖成汤?爸还说狗挣了三天啊,累坏了。从此以后每到黄昏时分,家人的对话里又多了一句:狗回来了吗?

人有时无视生命的存在,而狗也只能跟人一样,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有一年,小县城里流行狂犬病。政府下了命令要把全城的狗全部打死。还专门成立了打狗队。打狗队员是一群或高达威猛,或矮小畏缩的年青人,他们个个拿着铁棒子挨家挨户地走,见到狗就瞄准狗头狠狠地打下去。有些狗很幸运地应声毙命,有的狗却要被打到头破血流才肯放弃生命。

有一天弟弟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大喊打狗的来了!此时,邻家的狗被追杀的惨叫声已逼过了院墙。看来,带着狗逃到树林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把狗藏到后院。妈走到大门口,笑脸相迎提着铁棒子的打狗队员们,还说,大兄弟们上屋来歇会儿喝口水。嗯家的狗早响应政府的号召自个儿打死。打狗队员们听了听没动静惺惺地走了。

后来有一天,狗不吃不喝,把身子软软地平贴在地上。妈给狗做了白面疙瘩汤,那是平常家里通常的病号饭。可是狗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们猜狗可能是老了,或者是吃了死耗子。

第二天早晨当家人在鸡架旁边的狗窝里再见到狗时,狗的身体已经变硬了。临了,他的两个小眼睛还半睁着,仿佛是舍不得这个家。

一个邻居无趣地说,把狗皮剥下来作皮褥子。全家都阴着脸没人理他。天黑以后,三哥找了条新麻袋,把狗装进去背到河滩,挖了个深坑把狗葬了。之所以选天黑,是怕那邻居看到。哥回来之后说埋得挺好,没留任何痕迹。

再后来家里虽然又养过大大小小的狗,其中一条卷毛狮子狗特别乖巧,甚至跟了侄子“大为”的名字叫了“二为”,但只要提到“狗”,总是有人要微皱眉头。

无论经过多少时间和曲折,人毕竟是高出万物一等的生灵,人性自始至终都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多年以后,曾给爸套“铁项链”的李二也到了娶儿媳的年龄。他得了中风后,变得腿脚不灵便。

在爸病重的日子里,他每天步履蹒跚地来到家里看爸。他无视家人不冷不热的态度,帮爸递水拿药。更多的时间他只是陪在爸的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只是对当年发生的事谁都只字不提。

爸去世以后,他要求象儿子一样给爸戴孝,在爸的灵前长跪不起。妈对我们说别再对你二哥那么冷淡了,你爸说过,我们是回回,回回讲的就是回回转转,回心转意。

发送爸的那一天,阿訇念经的时候,我就跪在李二哥的背后。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如果狗河滩有知,他会嫉妒地嗤牙呢,还是快乐地摇着尾巴?我确信应该是后者。

后来,听说妈参加了李二哥儿子的婚礼。再后来,姐去祝了李二哥的六十六岁大寿。

收藏

评论已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