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姚昉）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购物回家的路上，我竟不期而遇已经二十多年未见的上海邻居老李。哇，他比我小八岁，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老啦？虽然他老成那样，总算我还认得出来。其实，他的心里或许揣着和我同样的疑问，毕竟相隔不是“一下子”，而是二十多年了，难道我就没像他一样老吗？

叙旧之后，我问他来到这里有多久了，他说才一年多。问他还习惯吗？他的表情有点尴尬，欲言不语的神态使我担心问得是否有点唐突。

“生活倒还习惯，”他终于开口了，“可是语言障碍是个大问题。你知道我们那时候学的是俄语，对英语是一窍不通的，连ABCD也搞不清楚。到了这里，不懂英文就和聋子哑子那样，怎么过活呀？”

他去过政府开办的免费英语班，上了几堂课。但却无法学下去——六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都得从头学起。“老师讲得那么快，听到下一句就把上一句给忘了，怎么学呢？”

那倒也是。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学一门全新的语言确实不容易。我还算是有一点英语基础的，荒废了几十年再要重新拾起来也是困难重重。刚来时，走在路上看到几个生字就想把它记住，回家之后可查字典。谁想，踏进家门就全忘了，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些什么字。后来，每次出门，我总是把词典带在身边，随时查看，并把那页折起来，到了家里就记在本子上。

老李太太的英语比他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购物就医全得由女婿陪着去。他告诉我：女婿来此已经八年多，始终没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有几次面试几乎已经通过了，就因他“没有加拿大经验”，又黄了。所以他只能接点临时活，帮人家接送机场或其它地方。

他说，家里过日子主要靠女儿的收入。我不禁暗自思忖：哪个主妇愿意像他女儿那样独自在外挣钱养家？老李可真是好福气哦！没想到这时他的脸色突地沉了下来，说：“现在我那个宝贝女儿越来越霸道了，她的话简直就是一言九鼎，谁也不能违拗她。看来，谁手里有钱谁就能称王。我们做父母的让着她点还行，我那女婿在她眼里也像个奴仆，不敢丝毫违背她的旨意。”我说，也不全是因为钱的缘故吧？大半是从小就把她宠坏了。他家的公主只要宝宝开口就要什么有什么的。老李承认，那也有可能。

两个星期之后，他打电话向我诉苦说：他女儿想要去美国就业，把孩子和老人暂时留在这里。“那怎么行？我连和人交流都不行，而且小外孙又不听我的话，出了点事叫我咋办？上次我到学校去接他回家，那孩子乱穿马路，我既拦不住他，又不敢打他，只能晚上告诉他妈。你猜怎么着？他妈非但不去教育儿子，反而怪我这点小事也做不好，算什么外公？”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家的事情我能妄加评论谁是谁非吗？唯一的办法就是调侃他几句，女儿也和他一样宠孩子，以安抚他的情绪。

说归说，他碰到的情况倒确实令人担忧。我建议他去和女儿再商量一下，要去，就全家一起去，免得心挂两头。他说女儿坚持要到他们稳定下来之后才把全家接过去。甚至还斩钉截铁地责问他：准备和她同去的两个朋友也把父母都留在这里，人家能行，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这道题目确实难做了。我想：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把老人申请出来呢？

又过了一周，老李哭丧着脸上我家来，诉说当年的情况。“他们两口子在上海的时候工作单位都很不错的，我劝他们别出来，她硬要出来。出来以后有了孩子，就要我们也来，说是没有能力带领，需要我们帮一手。”女儿不放心丈夫带孩子，说他女婿带不好。

生了孩子怕丈夫带不好，那你生他干什么呀？现在的年轻父母大概是生意头脑特别灵：不生吧，怎能放弃这人生权利？生吧，必须让孩子享受到最高待遇，自己付不起，就充分使用现成的资源——让老人发挥余热。

这笔账且不去管它。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究竟应当怎么办？老李犹豫了一番，“我想……还是回上海去。”回上海？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拿到了永久居民的身份，熬过几年就能够拿老年金，住老年房，回去不太可惜了吗？“我在上海也有房，有医保，有退休工资，还怕活不下去吗？再说，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我还指望多活几年呢！”

不能说他的话没理。去吧，过几年舒坦日子是完全可能的，几年之后恐怕又得挂念后辈了——外孙该长大了吧，谁带着他呢？下次见到还能记起外公吗？宠完了女儿，还有个外孙正等着他去宠哪，这既是他的负担，也是他的权利，受过的委屈可以忘记，这份权利可不能放弃！

留吧，眼下的窘境如何应付？眼看自己的精力和体力日益衰退，却没有一个能帮他适应环境的亲人在旁，单枪匹马的，有这能耐度过难关吗？年轻人哪，你们在我的卵翼下面长大，如今却一飞了之。当父母的呢，还在为你们卵翼下的雏鸟担忧，到底谁是债务人，谁是债权人呢？这样的难题，洋人也会碰到吗？还是只有我们中国人才需要面对？

去耶？留耶？局外人谁也不能为他提建议，只能由他自己决定。命运，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世事，为何显得如此诡秘？矛盾的双方为什么偏偏又是骨肉亲人？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