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特稿 衣家琦）每当我回想起过去，妈妈和我，我的眼睛里就湿润了。母亲节就要到了，总觉得，应该写写我的母亲。

我是大跃进那年我出生的。妈妈说在我前边有两个女孩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得了“七天疯”。其实就是细菌种毒。那时母亲住在山东烟台郊区姥姥的家，她说当地人生孩子就在家里，请个亲戚帮忙，剪子用热水泡泡就行了，这种卫生条件小孩能不中毒吗？

生我那时候，妈妈多了个心眼，说咱们还是去医院吧。这样我是在烟台医院顺利出生的。妈妈抱着我，头大大的，眼睛使劲往上翻。妈妈说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大大的眼睛。十天后，妈妈带我照了第一张像，二十天了，妈妈又带我再照了张像，三十天的时候，妈妈要走了，不能带我去，爸爸妈妈是在铁路工程单位工作，铁路修到哪，家就搬到哪。那年正在大西北甘肃省，住的是帐篷，大雪经常钻进帐篷弄湿了被子。妈妈想来想去，这孩子太小，在那受不了的。临走那天，妈妈带着全家又照了张像，就走了。

听我姥姥说，我妈走时一步一回头地哭着。那年姥姥姥爷忙着给我找到家养羊人家订了羊奶。第一次喂我，不知为什么我哭着不肯，羊奶洒了一身。姥姥看着我也哭了，说这孩子这么小就没有妈在身边。姥爷说，再试试吧，不行的话还得叫他妈妈回来。姥姥说不知为什么，我听了这句话像明白了什么，抓着奶瓶子就喝起来。从此我就在姥姥家住下了。那年月有钱买不到小孩吃的东西，姥姥到处托人，只要是饼乾，不管是玉米面的还是白薯面的都行。

一年过去了，我长的又白又胖，姥姥高兴了。妈妈回来看我时也很高兴，照例，她又带我照了张像，之后就带我去了趟青岛让我奶奶看看。奶奶是后奶奶，亲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比后奶奶大二十岁，早去世了。

后奶奶是来自大家闺秀，识文达理，她只比我爸爸大三岁。妈妈说奶奶看见我后高兴地抱着，连做饭也不肯放下，说这孩子长的真俊，要让临居看看她有了个漂亮的孙子。

从青岛回来后妈妈又回去了，妈妈走后我却高烧不退，不得已，去了医院，医生说是伤寒，要住院。于是姥姥就陪着我住了进去。烟台医院离姥姥家18里路，要过18条河。那年没有桥，没有公共汽车，只有一条土路。医院里不管饭，姨和舅舅们每天要给我姥姥送饭，徒步去徒步回。我的病又加重了，要输血，那天大雨瓢泼，小姨为我献完血就冒雨徒步回去，之后我还是不见好，连哭的力气也没了，姥姥日夜抱着我，坐着醒坐着睡。医生说这孩子不敢保证能过去，还是叫他妈妈回来吧。姥姥见此没办法，就让姥爷给妈妈发了个孩子病危的加急电报。我妈拿到电报后连走路的劲都没了，她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回来了，心想真要不行怎么也要见个面。等她一下车赶到医院，医生说很奇迹呀，你儿子没事了，他们都出院了。妈妈听了赶忙回家，看见我躺在那，人瘦的不象了样。姥姥包的饺子让妈妈吃，妈妈拿了两个给我，我抬不起头来，使劲抬了起来看看又倒下了，再看看还是倒下了。妈妈看着我又喜又焦。几天后我稍微恢复了，妈妈特意为我包了七个饺子给我。妈妈又要走了，又带我照了张像。这张像还在，瘦得简直变了个人。

我慢慢成长了，长得很着人喜欢，可就落下个支气管炎的毛病。那年月赶上灾荒，我一天只有一两米饭吃，每次吃完都抱着碗哭，就这样妈妈每月还要省下一斤粮票给我上大学的舅舅。妈妈说帮助舅舅读书是全家的事情。当年为了让我大舅念书，姥爷强迫小学三年级的妈妈退了学。妈妈说她为此哭了一个星期。

都说我姥姥脾气不好，爱动手打孩子，可我记忆中，姥姥没动过我一下。有时带我去看妈妈，还嫌妈妈偏心弟弟妹妹，气得马上又带我走了。

转眼我到了念书的年龄。这时父母已转战到了北京，我就和弟弟妹妹们在北京上学。刚上了一年，爸爸妈妈又来调令要去云南。妈妈不肯，怕耽误我学习，先让爸爸去。妈妈还是照常上班。然而上面不给她发工资，妈妈经常夜里哭出了声，但就是不愿意走，那时我弄不明白，以为我们不好，就去哄妈妈，妈妈告诉了我实情，我说那咱们都去云南吧。妈妈听我这么说用手扫了我一下头，什么都没说。

眼看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后来妈妈写了封信告诉姥姥，说她准备带我们几个孩子搬到云南去，姥姥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来信说去云南会耽误孩子上学，还是我来北京吧。我姥姥不识字，可算术很好，她知道孩子念书为本。她说过去因为保舅舅对不起我妈妈，现在再不能对不起她的孩子了。

姥姥来了，她还带来我大舅的一个小孩。我们四个小孩一个老人就这样生活着。
我现在还记得当年妈妈走的情景，列车开动了，妈想抓一下我的手但最终却没有抓住。我望着徐徐离去的列车，没有伤感，也没有任何的想法，就是觉得送完妈妈后我该跟我的临居张叔叔回家去。这年我不到十岁，已经不知多少次来到北京站台去送爸爸妈妈。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妈妈很快来信了，我磕磕巴巴地边翻字典边给姥姥读妈妈的来信。妈妈说，她没抓住我的手，哭了一路，一路上连饭都不想吃，在火车就开始写信。读到这里，姥姥叹了口气，我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为什么不吃饭，那么长的路不饿吗？

妈妈走了之后经常给我们写信，几个孩子里我最大，虽然字认不全，但因为我还在读书，所以给妈妈写信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外边的事则由邻居张叔叔帮着。遇上我生病了，邻居，老师，和同学帮我送到医院打点滴。没人给我开过家长会，后来弟弟上学了，我还得给他开家长会。

就这样艰难地生活着直到我上了高中，妈妈总算先调回来了，但是在保定。一年后才回到北京。又一年后，我上了大学，住校。爸爸才调回来。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仍住校。不久我结婚了，随着太太出国了。

出国后妈妈总惦记着我，总让我写信，可是我真的很懒，脑子里没有多少父母的形象。我怀疑我是不孝之子。后来看了篇文章说小孩头三年不与父母在一起就要永久的失去那种BINDING，而我加起来还不够三年。我似乎可以为我解脱了，可心里总不是滋味，脑子装的都是我姥姥。

后来我工作了，我告诉妈妈姥姥的生活费由我负责，妈妈听了很高兴，把我寄的外币折成人民币给姥姥寄去。几年后，姥姥去世了，我好悲伤，太太安慰我说，好在这些年你还寄钱给姥姥。我说我想再寄一笔钱，给姥姥修个好点的碑，太太听了很赞成。不久妈妈来信说，碑修好了，几个孙子辈的就把你的名字刻上了，妈妈的信让我心里似乎有了些安慰。

妈妈一直很在乎我的信，她总催我写信，后来电话便宜了，我就常打打电话。妈妈说你寄的那些外币都存那了，你那儿无亲无故，给你留着急用。我说妈妈你不要这样，我这不用担心。妈妈说妈妈对不起你呀，让你小时受那么多罪，没有得到多少母爱，现在你又不在妈身边，就更还不清了。妈妈说着说着又哭了，我说妈，您别再难过了，那也是不由得你呀。

妈妈还说，小时没让你吃饱，看你长的比你弟第矮那么多，心想以后让你使劲吃钙片。我说妈呀，不那么想，长大再吃多了钙片也没用的。妈妈又说，你现在刚过40就那么多病，就是小时没调养好……这次轮到我哽咽了，确实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