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
2004-05-12 01:02:57
来源:星星生活

关掉电视之后,我呆坐著,面对黑黝黝的屏幕,心中百味杂陈,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60分钟的纪录片,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字正腔圆的叙述,没有宏大的场面,整部影片就是在肃杀的气氛里,向观众展示一个艾滋病家庭粗砾的日常人生。这样一部简单的记录片,竟然从1,100个参选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2004年第63届美国广播电视成就奖(Peabody Award)。同时获奖的,还有美国传媒届大大有名的人物如汤姆“布鲁克和比尔”麦雅斯。

这部电影记录了居住在中国河南省上蔡县文楼村的一个普通家庭。这个五口之家中,四人感染了艾滋病毒,三个孩子中,有两个一出生就带HIV病毒。

电影开始时,三个孩子的母亲雷妹已经病入膏肓。电影以她一声“娘啊!”的惨叫开始,然后,在整个过程中,我跟随著陈为军的镜头,眼睁睁地看著她一点一点地衰弱,直到电影快要结束时,她的牌位被贴在她曾经焚香求神的那面空荡荡的墙上。

一贫如洗,病入膏肓,天天生活在绝望中,但是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出生于92年之前的大女儿马妞,是这个家庭唯一没有感染HIV病毒的。她每天仍然上学放学,她的父亲仍然关心她的功课。小男孩马占槽出生时就是HIV阳性,尽管瘦弱,仍然一天天长大。中秋夜,濒死的母亲躺在平板车里,平板车停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照著只剩下一口气的母亲,家徒四壁的孩子们仍然得到一块月饼。灾难深重之时,更彰显出一个只读过三年书的农民心底的本真。这个家庭,尽管一无所有,仍然有淳朴的温情;尽管知道没有孩子没有未来,当父亲的仍然在尽力尽责。

不到一岁的马占槽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片子拍摄了一年,也记录了这个不到一岁的小人儿生命的最初一年。我特别注意这个小人儿,我看著他,这个有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的小人儿,他光著屁股在院子里爬,他在玩一个小板凳,他把一个大塑料盆举起来放到嘴巴旁边,试图把它当碗来喝水,他坐在地上啃一块馍,他的两只小手抓著奶瓶急切地喝奶喝水,他含糊不清地叫“妈妈”,口齿清晰地叫“爸爸”,他坐在小板凳上,同样感染了HIV病毒的小姐姐喂他吃面条,他推著破破烂烂的小车学走路,他扎在爸爸的怀里撒娇,他小小的嘴亲吻爸爸的脸,他哭,他笑,他闹,他淘气,他仰著头,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摄影机的镜头。这小人儿的脸蛋总是脏兮兮的,但那双黑黑的圆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小人儿就用那双纯净的,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镜头,看著我,看得我的心一阵阵地抽搐,一阵阵地颤抖。

自从做了母亲之后,原本并不喜欢小孩子的我突然有了“娃娃缘”。走在街上,看到坐在小车里的胖娃娃,总是忍不住对他们微笑,娃娃们通常会用亮晶晶的黑眼睛,蓝眼睛或棕色眼睛望著我,然后咧开小嘴,回我一个微笑。孩子们甜甜的微笑总是给我带来极大的喜悦,他们是那样纯真无邪,他们的微笑象一道道阳光,是人间的希望。我常常想,光是为了这些小人儿的微笑,我们这些成年人,也应该为他们留下一个美好的世界,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明天。

可是,表面看来与其他小人儿一样的马占槽没有明天。在这个世界里,这匹顽皮的小马驹儿注定了占不到槽。他生来就注定了他活不长,只有几年的生命,还要承受许多许多的痛苦。

大人们在院子里忙著,小人儿独自在院子里爬。他爬向一架平板车,小小的手抓住车轮,一用力,把自己拉起来,扶著车轮站稳了。小人儿的黑眼睛往上望,他浑然不知车里躺著他濒死的母亲,她已经灯尽油枯,连驱走脸上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人儿总是拉肚子,他总是在吃药,他总是饿,好几次,那双小小的手伸向笸箩抓馍馍,可是爸爸不让他吃,他一吃东西就拉肚子,那是艾滋病的早期症状。

黯淡的灯光里,小人儿被爸爸抱著,地上铺著干草,干草上躺著死去的妈妈。小人儿太小了,不懂生死,他只需要一点点吃的,一点点喝的,几件衣服,一点点照料,基本上,他会自己长大。

没有妈妈的小人儿,自己扶著墙,扶著车,扶著门,站起来了。跌跌撞撞的,他会走了;趔趔趄趄的,他会跑了。通常这时候,父母该操心送他去哪家托儿所,哪家幼儿园了,父母开始为他编织各种梦想了,可是,马深义的一句话却道出了小人儿生命的全部真相:

“听说,”父亲抱著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的儿子对摄制者陈为军说,“得爱滋病的小孩只能活到四岁。”

在他的自述里,身为人父的陈为军说:“当时我就觉得,一个爸爸在给自己子女的生命划一条界限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对死只有过了上万遍的时候才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而此时,身为人母的我,坐在电视机前,泪流满面。

看完这部记录片后,我立刻抓起电话,问我和陈为军的一位共同朋友:“那家人现在怎么样了?”我想问那小人儿,可我不敢,我怕听到那个消息,虽然我知道,小人儿的成长,同时也就是长向夭亡。

那位朋友告诉我,现在,小女孩马荣和小男孩马占槽都发病了。马荣已经退学在家,因为她没有力气走十分钟的路去上学。她在家里等待,等待著与她母亲相同的结局。那小人儿……算了,我不想知道。我不忍知道。虽然我已经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成年人了,可我也是母亲啊!

还有马家的大女儿马妞,她来到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把自己的父母弟妹一个一个地送走,然后自己成为一个“爱滋孤儿”,孤零零活著。我无法想象,这个女孩要有多么坚韧的毅力,才能度过如此苦难的人生。

艾滋病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象征。艾滋病也不是一场幻觉和恶梦。艾滋病吞噬人的生命,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包括无辜的,纯真的孩子。这样真实的苦难,使所谓的“苦旅”变为矫情,使“生存权”贬为空话,使“自由平等”的高谈阔论淡化成一片苍白。如果我见到独自拍摄这部记录片的陈为军,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他向世人展现了真实的苦难,还是应该埋怨他使我从不得不直面这样的苦难。

这部记录片的名字叫《好死不如赖活著》。“好死不如赖活”可能是每个中国人都熟知的一句世代流传的俗话。可是,仔细想想,这句话表现出我们民族多么沉重的选择!为什么我们只能在“好死”和“赖活”中选择?为什么我们不能“好活”,然后也“好死”?

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望著镜头,好像在向每一个看著他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只能“赖活”?为什么?!

在这个高楼大厦代表了“现代化”,豪华奢侈成为时尚的时代里,“压倒一切”的主流价值把生命蜕变成为一个个抽象符号,鲁迅那声“救救孩子”的呼喊也不过是空谷回声,我还能说什么呢?

为了拍这部纪录片几次被抓的陈为军在自述的最后说:“我最希望的,是有那么一个好心人,为以后有可能成为爱滋孤儿的孩子,设立一个成长基金,让他们能够长大。”

我想为那个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的孩子再加上一句:如果我们无法让感染了爱滋病的无辜儿童“赖活”,我们这些为人父母者,能否做点什么来减轻他们的痛苦,至少让他们能“好死”吧。

陈为军获美国广播电视成就奖

陈为军独立制作的纪录片《好死不如赖活著》今年获得第63届美国广播电视文化成就奖(PEABODY)。美国广播电视文化成就奖(PEABODY)奖项1940年建立,专门奖励在公共服务领域作出卓越贡献的电视台、纪录片制作人等,PEABODY颁奖仪式5月17日在纽约Waldorf Astoria饭店举行,由NBC主持人Katie Couric主持。陈为军是今年PEABODY奖29位获奖者之一,《好死不如赖活著》是部有关反映河南省上蔡县文楼村爱滋病患家庭生活的的纪录片。

《好死不如赖活著》

编导:陈为军
剪辑:范立欣
片长:80分钟
设备:佳能XL1
制作时间:2001年5月-2002年5月

(多维周刊 作者:晓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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