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记住这永远的一刻
2005-01-05 21:29:32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 兰俊儿)离下班关门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按惯例开始一笔一笔记录今天的订单,分别计算现金和银行卡的收入,希望各项数字都能相符,否则又得重新核对订单和计算。我在帐务管理方面天生愚钝,没有哪次关门不是弄得手忙脚乱,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强烈要求上早班的原因。

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好,小姐。我热情地Hi了一声,并没有抬头。这个时间的顾客多是问一下货品价格的,实际上要买东西的人不多,他们也知道是打烊的时间了,我在心里暗暗希望这位顾客也是,要不然我刚刚做好的明细表又要重做一遍了。

他问,我是不是可以在你们这里订做的吊牌后面刻上一些字呢?我说是的,吊牌二十四块九毛九,刻字五块钱,不要超过十个单词,加上税三十四块四毛八分,说话的功夫,我仍然低着头忙于表的最后抄写,职业使然,我已经不用计算器就可以说出很多货品的税前和税后价格。

他说,好的,我可以下订单吗?

现在?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看来今天晚上回家又要晚了,现在九点,这样一耽搁,下订单,重新做表,回家得十点了,唉。

抬起头,认出是一位几天前光顾本店的客人,之所以清楚地记得他,是因为他拿来做在吊牌上的照片。

我果然没有记错,他报了名字后我在电脑里查到了我亲自扫描存档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躺在氧气箱里的婴儿,脸稍稍向外侧着,看不太清楚,但是可以看得见婴儿的鼻子还有身上插满管子。

他第一次来下订单是十一月十三日,是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想把孩子的照片做到两个吊牌上,一个送给妻子,一个寄给远在英国的父亲母亲。见我看照片时露出的惊讶眼神,他主动向我解释,孩子出生后即被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现在还在医院急诊室,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度过危险期,平安地出院,我连声对他说会的会的,内心同时祈祷上帝保佑他的孩子。

我始终记得他的眼睛,充满着忧伤和焦虑,但是当他提到家里早早为孩子准备好的小床和玩具时,又充满着希望。

我问他,先生,你想在吊牌上加什么呢?

他说,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帕翠沙,十二月12日到16日,二零零四,迟疑了一下,他对我说,孩子死了。我的心一下子收得紧紧的,在心底深处痛恨着自己刚才的冷漠,连一句Sorry都讲不出来,做记录的手开始发抖,为他那张平静而深沉的脸,也为平静后面沉浸在巨大痛苦里的心。

十点钟往东的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我想起我读过两遍的《生命中之不能承受之轻》。年轻的时候囫囵读完,没有太多的感触,现在重读,有太多的语句可以让我不断流连和感伤,就连小狗卡列宁的死也让我唏嘘。

我不知道为什么网络上每天泛滥着这个书名的变体,有生命不能承受之乐,不能承受之烦,不能承受之胖,他们必定是从来没有认真地去体验和咀嚼过这本书,否则,这个凸现了忠实和背叛、生命和死亡之间极度冲突和痛苦的书名,怎么可以如此频繁地作为热闹而浮华的娱乐报道的标题呢。

昆德拉在书里写道,“没有什么比同情更为沉重了,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从拉丁文派生出来的同情一词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看着别人受难而无动于衷,而且对某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会强化痛苦,他们百次重复回荡的想象更使痛苦无边无涯”,我现在,正是无可救药地沉陷到这样一种扩张了的同情的状态中,连呼吸都觉得有些不畅。

我想象他们幸福地相爱了,他向她求婚,送给她她最爱的花束,对她说这辈子她最感动的一句,亲爱的,嫁给我,好吗?

我也可以想象,在一个如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的日子里,她在他拥抱她的时候深情地告诉他,我怀孕了,而他惊喜地说,真的吗,真的吗,我要做爸爸了吗,于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因为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变得异常甜蜜和温馨,接下来的十个月里,他们期待着,准备着,一起读哺育婴儿的书籍,一起买婴儿穿的衣服用品玩具,一起给孩子取名字,紧张,幸福,兴奋,忐忑不安,那是漫长的十个月啊。

可是,相爱的日子,等待的日子,就算再漫长,又怎能比得上12日到16日这四天的漫长?那是怎样的煎熬里度过的四天,在希望、恐惧和无助交集的黑洞里,他们只能祈求手术室的灯千万不要熄灭,可是命运之手还是带走了幼小的生命,不顾她在世上甚至连流星的一刹那闪亮都不曾有过。

这位痛苦的父亲在刚出世的女儿面前,眼睁睁看着她的世界还没有开始就行将结束,就如同马托斯跪在病重的特丽莎床前,“他见她烧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脸贴往她的脸,轻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一会儿,他觉得她呼吸正常了,脸庞无意识地轻轻起伏,间或触着他的脸。他闻到了她高热散发的一种气息,吸着它,刹那间,他又幻想着自己与她在一起已有漫漫岁月,而现在她正行将死去。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她之后,得躺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赴死。”昆德拉若然不是亲自经历过这种痛楚,怎么可以写出这般入眼即是泪的语句?

亚当因为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偷尝苹果,上帝迁怒,罪恶之源的蛇类仅仅是受到永远只能用腹部行走的体罚,而人类却因为一个苹果背负精神的重荷,尝遍生命所有的含辛茹苦。

尼采说,生命是一张没有目的的草图,其意义在于对痛苦和喜悦的重复尝试,可是你永远不能够把握,下一秒等待你的是喜悦还是痛苦。比起我们的上一辈人,我们更多地拒绝孕育新生命,不是狭隘地为了享受生活的轻松,也不是单纯地推卸人类的责任,我们只是在太多时候,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牵涉到一个幼小生命的生活重担。

就像昆德拉说的,“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所以,我真的很钦佩那位父亲的勇气,不仅是他让这个生命诞生到世界上来的勇气,还有他为那短暂的生命一直满怀希望的勇气,更有这番纪念痛苦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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