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童年(3)
2005-03-25 17:32:32
来源:星星生活

(接《星星生活》第182期)

那样的情况一再发生,等我成年以后隐隐觉得那并非真的是一种病,而是一种心理异常。在陌生的环境里,我采取这种方式自我保护,从而获得回家的权利,与家门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我母亲觉得那是因为我身体很弱,又觉得从小亏欠了我,因此在伙食上痛下苦功,每日恶补。甚至是我的大伯父都亲自过问我的健康问题,从怒江送来了一批大补的蛤蚧(类似娃娃鱼,体型较小)。吃了那东西下去,我胃口大开,在一年的时间里完成了从豺狗到肉猪的转变。从那万恶的 1984年起,到现在为止,整整21年里,我与“英俊俊朗”再无任何关联,从一个短跑健将蜕变为一个铅球选手。

城里的小孩子要比我这个山猪(前山猴子)聪明得多,但是相对的,他们玩的时间太多了,而我读书的时间远远超过他们。所以,我很快成为班上的故事王,下了课身边围绕了一大帮人,听我讲故事。小学时候,我身边已经有了很多身体发育超过头脑发育的同学,他们慢慢觉得把决定权交给我可能是件很不错的事。而我就负责指挥他们殴打任何我看不顺眼的人,一时成为班级两大势力集团中一派的大哥。

但是班上公认的聪明人中有个叫周松欣的,始终对我保持“NO BIRD”的态度。他不鸟我,我更不鸟他。但是一次在班会上,我讲述了小时候在新疆的故事,他当场站起来反对,说我一准已经被原子弹给烧死了。我本想差人揍他一顿了事,最讨厌这帮知识份子了。但是,他第二天从家里来,讨了他家人的示下,以“小徐霞客”赞我。我虽然不知道徐什么是什么人,但是见他表情真挚,也就欣然和他做了朋友。而且一做就是极好的朋友,一直到现在。

他家里的书多,我家的书也不少。他的乐趣在于到我家淘书,淘得一批就尽数抱走,再不归还。而我的乐趣就是去他家借书,把自己的书再借回来。他和我是我整个童年所见最优秀的两个口水家,经常两个人滔滔不绝到口干舌躁,从UFO到太极拳无所不谈。认识我以后,谁敢欺负他,我就出动兵马帮他出气。而他则经常扮演我的策士,曾经不无忧虑地在放学路上劝说我:“你要当我们二班男生的王,那就得和女生搞好关系,尽量取得她们的支持呀!”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班的一干打手已经尽归我门下,于是在黑板前为了做了登极大典。大典极为隆重,我身后是两位男生为我高举笤帚以代替宫女打扇之职能。天下既定,我的兴趣就就脱离了政治,和他终日研究各种秘密玄学。我们看了一本《大侦探小卡莱》以后,对红白玫瑰战争感兴趣已极,相互封对方为白玫瑰骑士,见面暗号是Long live the white Rose!并花费了大量时间,发明了一种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语言,和一整套编码方法,终日以相互写密码信为乐。

周和我既然远离群众,以智者自期,就语多怪癖。班主任周老师觉得有挽救我的必要,于是成为我后两年心头大患。她对我的评语是“吊二郎当,玩世不恭”,下了课就要拉了我站在走廊上教育我。这实在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我一时幻想我有花仙子的项链可以把她变没,一时幻想用机枪把她给秃秃了。最后唯一的办法是我练就了“走神大法”,面对她的时候,只要凝视她的小舌数秒,我就立即灵魂脱离肉体,飞到乌有乡去了。这一大法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在此后的20 年间,我总能非常迅速地转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外界世界充耳不闻,或者以惊人速度走神,对人和物毫无反应。即使是在恋爱时,我也能说完上句,就立即神驰天外,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人存在。

周松欣的境遇要更为悲惨一些,因为他的成绩不算很好,因此评语只得一句:害群之马。比我还少四字。他是典型的文科生,曾经和我看了苏联儿童小说《全不知气球旅行记》后,两人合著一本《黑煤炭气球旅行记》,一时富春纸贵。其中,黑煤炭是他给本班一女生起的外号。但是他的数学奇烂无比,六年级时给他讲解应用题,能讲到我杀心四起。他家教很严,母亲规定:数学距离90分多少,就得挨几下屁板。期末考试一完,他往往就要魂不附体很久。

五年级的时候,他考完数学,对完标准答案居然只得76分,几乎当场晕厥。于是他和我策划到教务处长办公室偷出数学卷子来篡改答案,而我居然答应了他。偷了卷子出来,改到91分,又再把卷子放了回去。放卷子的时候,我装做整理考卷,一分一合之间,就把他的卷子放了进去。数学老师兼教务处长黄女士一声厉喝:这东西也是你动得的吗?内力到处,几乎震断了我的心脉。我后来想,网友不如朋友之处,就在这些事上。朋友几十年滚打过来,风里来雨里去,这份情谊远非网友能够比拟。

毕业考试完毕那天,我们两人从教学楼出来,去我家淘书。心里没有一点对即将结束的小学生涯的感触,只想着赶快回家翻个痛快。走在路上,偶遇苏峰同学。她对我们挥挥手,说了声“再见”,然后就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街道那头。我对周说:“怕以后再也难得见了。”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很沉重的样子。

其实我们很早就知道,初中的时候我们两个必然分开。他注定了去一中,而我注定了去八中。昆明虽小,但是两校之间的距离足够使两个小孩子心生畏惧。幸好我们已经一起看完了《丁丁历险记》,一人珍藏一半,总有再见面交换的想头。而且,我们还看完了小人书版的《倚天屠龙记》,多得已经甚多,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无非是要记得我们白玫瑰骑士的身份,和见面时不变的暗语。

1986年,我上了初一。这一次去新学校要比转学到富春小学情况好,因为八个初中班里都有我的小学同学。那是最为盛况空前的一次,从此我的小学同班同学里只有十分之一升入重点高中,五十分之一升入大学。昔年的小学同学最后能一起念到大学的,居然只得三四人而已。

第一天去学校,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打扫卫生。尘土飞扬之中,老师叫我们坐下,开始做学前动员。那时已近黄昏,教室是老式的房子,长窗外的老树上爬满菟丝子。高原下午的阳光从长窗外倾泻而入,照见教室里漫天飞舞的尘埃。就在那阳光之下,在飞尘和嗡嗡耳语声中,我突然看见前排一个女孩子转身过来和身后的人说笑。阳光撒满了她的脸庞,她的笑容并不真切,却灿烂异常。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被雷劈中了,世界突然停顿,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响若雷鸣。我听见自己的心里在说,若能和她一直在一起,日日见到她的那张笑脸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全新的世界突然出现在面前,景色熟悉而陌生,一切尚未命名,等待我的进入。就在那一天,我意识到:我的童年整个结束掉了。

(作者:和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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