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回忆与傅彪在一起的日子(上)
2006-03-07 19:16:02
来源:星星生活

《印记》是一部“大悲大喜的真情之作”,其中收录有傅彪生前撰写的5000字以及张秋芳续写的18万字。《印记》的前半部分,记述了傅彪一家三口很有情趣的生活,其中让人大笑的故事不少,可谓大喜的故事。但在后半部分,则主要记述了傅彪肝移植后的生活,所以是大悲的感人故事。《印记》还单辟了一章,收录了众多傅彪好友以及傅彪亲人的怀念文字。

**一路向着光

2005年9月,我开始为彪子挑选墓地,也为自己的心找一归处。

有这样一座陵园,从山坡向下俯瞰,景色竟与从他父母家的山上望下去,惊人地相似。墓碑周围是一处小小的院落。稀疏的围栏,一面石桌,几张石凳,两棵树。彪子朋友多,爱热闹。日后去看他,可以伴他一整个下午,喝茶谈天。

我会一幕一幕地回想我们那二十年时光,暖融融的,像一部让人怀念的老电影。我们相遇了。我们相爱了。我们有了家,有了儿子。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彪子生病了。彪子第一次做手术。彪子第二次做手术。彪子走了。

那一天,我坚持不让医生将他送进ICU病房,不让他们切开他的气管,给他上呼吸机。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陪在他身边,我告诉他们不要大声地哭,不要惊扰他远走的灵魂。

我坐在一旁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流泪。我身边是我们14岁的儿子。妈妈、姐姐也在。我们的朋友在他的床尾,站成一道弧。他们在心里向他最后地道别。

这是一幅安详的画面。彪子一生都在自己与别人的故事中间回旋。“开始”的是戏,“停”后是人生。而此刻,当他真的要谢幕了,却没有人能再喊一声“停”。

直到医生说,上午9点35分,傅老师离开了我们,我仿佛从一场长达一年的噩梦中惊醒。

我用手合上了彪子的眼睛,亲吻他的额头,他的嘴唇。我对他说:“彪子,记住我永远爱你。不要害怕,向前走,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

我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里痛哭,绝望地设想这一瞬间的到来。这时我却发现离别没有那么可怕。彪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和他健康的时候一样生动、顽皮,像是刚刚给谁讲过一个笑话。而他的灵魂已从病痛的躯体中安然升起。

北京的天空连日阴郁。2005年8月30日9点35分,一缕阳光却从窗口照了进来,穿过白纱帘洒在安静的房间里。于是,彪子这一生带给我的记忆,从始至终都是温暖的。

**人生的开场戏

天安门广场西南角的钟楼后面有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西交民巷38号。

1984年春天,中央戏剧学院铁路班的招生考试在这里进行,2000多个年轻人将一座小楼挤得水泄不通。

不满19岁的我刚刚考上空中小姐。在那个年代,“空姐”是个了不起的职业,漂亮,神气,收入高,福利好,更何况我考取的是国际航班。那也正是王朔小说《空中小姐》风靡的年代,故事中女主人公死于空难,让家人为我的志向感到忧心忡忡。

“整天都在天上飞,我们的心怎么落得下来?”

“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干这一行!”

堂哥热爱表演,想上戏剧学院,拉着“赋闲在家”的我陪考。为了给他壮胆,我便去了。一切都是阴错阳差。准备再三的他初试就被淘汰下来,“考着玩儿”的我却一路绿灯,成为数千人中的幸运儿。录取名单上一共只有20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就此去除了父母的一块“心病”。

新的生活在眼前豁然展开。我欣然投入其中,却在第一次自由组合作业中就被晾在了一边儿。这项作业要求大家自寻搭档,共同排演自选片断,由老师综合评分。

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参与过影视剧的拍摄。而当时的我除了对中外电影明星如数家珍,一没有表演经历,二不懂表演,跟谁合作就是拖谁后腿,只好独自坐在排练厅的一角看热闹。

正在我一个人傻笑的时候,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手拿教材走过来。

“哎,我想排《骆驼祥子》片断,你敢不敢演虎妞?”

“我不知道。” 我支吾着,心里的确很茫然。

“试试看。来,对词儿。”说着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天哪,我哪知道“虎妞”该怎么演?只好对着教材上的白纸黑字,嗑嗑巴巴地念了起来。他呢,很老练,在当时的我看来“演”得惟妙惟肖,十足一副刘四爷的腔调。对完词儿,我红着脸,咬着嘴唇不做声。

他打破了沉默:“你……看过《骆驼祥子》吗?”

我使劲点点头,告诉他我在首都剧场看过李婉芬和李祥演的话剧。心底里是想说,我并不是十足的门外汉。

“你得照着那样儿来。”

“我……不会。”我胆怯地告诉他,“你还是找别人吧。”我怕因为我而影响了他的第一次成绩。

他看看我,没有一丝犹豫:“你行,一定行。我一句一句教你。”

于是一句虎妞,一句刘四爷,他一个人演着两个角色。我就像鹦鹉学舌似的,总算把台词对了下来。可虎妞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哪是一个十八岁的“雏儿”能捕捉到的?语气学对了,情绪却不够饱满。几个回合下来,他满头大汗,我面红耳赤。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叨咕着:“不错,不错,好多了,再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惭愧地低下头,几乎是央求他:“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我实在放不开。”

“你行,一定行。今天先这样,你消化消化,明天再来。”他言语轻松,眼中却掠过一丝焦虑。

第二天,我真想找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又巴望他干脆放弃我,直接去找别人。然而,他还是拿着书径直向我走来。我有些垂头丧气。“今天成就成了,不成你赶紧去找别人。”不等他说话,我先诚恳地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心里特没底的那种:“先来一遍再说。”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和灵气,和前一天的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太棒了!你看,我说你成吧?”看得出他的表情和语气有些夸张。

他就是彪子。

回首往事,我已读懂这冥冥之中的缘分……

**聪儿

儿子出生以前,大家经常在一起开玩笑,让我们生四个孩子。老大叫傅翁,老二叫傅豪,老三叫傅农,老四呢,得生一个女孩,叫傅婆。

1991年2月7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哭声嘹亮,医生在“新生儿健康状况”这项给他打了满分。

那天正是中国传统的“小年”,院里院外鞭炮声不断。儿子耳朵很灵,炮一响他就顺声扭过头去,我们便给他取了个小名“聪聪”。彪子一直叫他聪儿。

儿子的大名是彪子起的――傅子恩。他说傅子恩,父子的恩情比海深。我心里不平衡,合着跟我没什么关系,全是你们爷儿俩的事。彪子说,那叫“傅母子恩”得了。

聪聪性格像爸爸,也很幽默。有一天他放学回来,我正准备按照惯例上前“攒巴”他,儿子突然从身后举出一张A4纸,上面用大大的字写着:“因本人身上有汗,禁止拥抱。”我先是一愣,紧接着和那爷儿俩笑成了一团。

有一阵儿彪子很爱说“哎,我说”,每句话前面都要加上“哎,我说”,聪儿也学会了,在家里经常是你一句“哎,我说”,我一句“哎,我说”。

有一次,彪子刚说完“哎,我说”,就不再往下说了,我把眼睛和耳朵都递给他。聪聪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哎,我说”,也不往下说了,我又把眼睛和耳朵递给聪聪。见他俩没了下文,我就急着问:“你们倒是说呀,说什么呀?”父子俩摇头晃脑、异口同声:“我们就想说这句话,‘哎,我说。’”我佯装生气,追着他们满屋子跑……

怀念我们仨的日子。

儿子上小学那六年,我快快乐乐地做着陪读。太阳出来了,送儿子去上学;太阳落山了,接儿子回家。陪他读a、o、e,给他默写A、B、C,……仿佛重新回到少年时代。

儿子升初中了,我们终于决定放他“单飞”,把他送到一所管理很严格的寄宿学校――海淀外国语实验学校,每周回家一次。

朋友们开始为我设计“全新”的生活,可是我发现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整天心里没着没落的。

儿子刚住校的那几天,我简直不敢一个人在家,像是出现了幻觉般,耳边总是响起“妈妈,妈妈”的叫声。扭过脸来,他仿佛就在床边,转回头去,他仿佛又在门前……无所适从,心烦意乱。

**隔辈亲

彪子的父亲是山东人,从小投奔革命,书念得不多,仗打了不少,在革命的熔炉里锤炼了一辈子,可就是没把“重男轻女”的老观念磨掉。当年为了要傅彪这么个儿子还被全院点了名。

老爷子一点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不见儿子不罢休,见了儿子才罢休。

生了三个女儿,终于见到了傅家的独苗。彪子生下来浑身通红,老爷子认定了儿子长大一定会如他的肤色一样黝黑,于是给儿子起小名叫“黑蛋”。

黑蛋虽是独苗,老爷子却决不娇惯,教育方式免不了喝斥棒打,彪子一再对我说他是在“石光荣”式的家庭中长大的。

老爷子1977年患了大面积心梗,几次抢救最终度过了鬼门关,那以后便安心在家休养,每年都要因为心脏病住几回医院。彪子很孝顺,他的原则是无论如何不能惹老爷子生气。

我自从嫁入傅家门,公公、婆婆便把我当亲女儿看待。婆婆很贤慧,对公公细致、耐心、周到,对我们更是体贴入微。从我们结婚到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十年间一直与公婆住在一起,没有红过一次脸。

爷爷自然想早点儿抱上孙子,于是每次借着住院便向我们张口,操着依然浓重的山东口音:“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孙子啊!”

我怀孕了!老爷子像打了鸡血!

我吐得翻江倒海,每次餐前都要先吃两口当“引子”,然后直奔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倾泻出去。全家人便放下筷子听我“哇哇”的餐前序曲。等我回到桌上,老爷子“嘿嘿”地笑着:“没事没事,吐了再吃。”

我是愿意生个女儿的――乖,跟妈妈亲。于是准备的婴儿用品全部是女孩的式样,女孩的颜色。

我当然知道老爷子的心思,心里难免有些压力,于是试探地问:“爸,您是喜欢孙子呢还是孙女?”

老爷子很“狡猾”,笑眯眯地:“一样,一样!”话是这么说,我完全能猜出他的下半句:“要是孙子当然更好喽!”

还差一个月就要生的时候,老爷子先住了院。不是因为犯病,而是为了迎接孙子提前保养保养。

老爷子从病房打来电话,安排彪子带我去做B超,说是看孩子发育怎么样。我倒没多想,便跟了彪子一起去。B超的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医生格外照顾,告诉我们是个男孩。彪子乐得合不拢嘴,我却哭了一鼻子,委屈地说以后连陪我逛街的人都没有了。

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同住干休所的一个叔叔,他笑眯眯地“警告”我:“芳芳啊,你可得给你公公生个孙子啊!”拖着老干部式的长音,哈哈笑着走开了。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告诫彪子,先不许把B超的结果告诉老爷子。当然我也是多了个心眼儿――万一B超弄错了呢,老爷子岂不白欢喜。

我们每天都去病房看老爷子,那天一进门,便看见老爷子在笑,绷不住的那种笑,和平常不太一样。彪子机灵,一下便猜到:“爸,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当然喽,B超室都是我的兵,早就给我打电话了!”于是爷儿俩便一起“嘎嘎”地拼命笑。

孙子降生了,医生给他打了满分――10分,又干净又漂亮,这一切都成了爷爷吹嘘的资本。

爷爷绞尽脑汁给孙子起了个名儿――傅张军――彪子姓傅,我姓张,爷爷是军人。信息量倒不少,但遭到全票反对。

爷爷过去身体不好,上干休所三层小楼费劲着呢,中间总得歇口气儿,吃上一片消心痛。自从有了孙子,爷爷再没因为心脏问题住过医院。一手提个大西瓜,一手拎着菜篮子,“噔噔噔噔”爬上三楼不成问题。人啊,精神的力量真不可小觑。

孙子过满月的时候,两家人聚在一起,姥姥、姥爷也是第一次见隔辈人,自然很亲。

老爷子把我妈妈叫到客厅,先是笑嘻嘻地冲我婆婆说:“你看看你,生了三个闺女,才有了儿子。”又指指亲家母,“你再看看你,两个闺女,没儿子。你们看看我们芳芳,一生就生个儿子!”老爷子只顾了自己得意忘形,根本不考虑婆婆和亲家母的表情。我只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转眼聪聪就要上幼儿园了,我和彪子怕这么下去孩子会被惯没了样儿,于是决定送他去离家不远的“六一”幼儿园,整托。报了名,领了体检表,又查了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第二天就去交赞助费。

过程中我俩一直庆幸,原以为把孙子送了整托,那还不等于是挖了爷爷的眼珠子!谁想老爷子竟一声没吭。

晚上,吃过晚饭,老爷子绷着脸从屋里出来,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两千块钱,你们非要送,赞助费我出一半儿。”我跟彪子“喜出望外”,不是因为那两千块钱,而是觉得老爷子真开明。

还没乐出声儿来呢,老爷子硬邦邦甩过来一句:“明天我就去买辆摩托车,我去问问人家幼儿园要不要扫地的!”说完一扭身,噔噔噔走回屋去,把门一关,再也没出来。

一切计划都泡了汤,我们只好把聪聪送到了楼下的309医院职工幼儿园。

(选摘自《印记》,作者:傅彪 张秋芳,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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