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围棋纪事(3)
2006-08-14 14:53:54
来源:星星生活

文/余昌民

(文接上期)古人说“人以文传”,其实人有特色即可传。侯玉琨当年是清华一帮棋迷中的“笑药”,有了他便笑声不歇,也就成了我们温馨回忆的不可或缺的快乐因子。

侯玉琨是自控系的调干生,年龄约长我十岁,一九六六年临毕业被“文革”截住,儿子已经放羊养家了,他还在清华园里晃荡。某日他也是找上门来,满脸堆笑,好似山东快书般地说:“昨晚我看你下得好……”老侯一向胡子拉碴,笑眼常眯,一颗牙俏在唇外,我不由联想起唐太宗眼里的魏徵“我但见其妩媚”的味道。

老侯若是挑出一杆“侯”字旗号,熟悉的人便能看出隐在底纹里的“骗”字来,他的玄巧机关不知怎么那么多,还眼见有人一步一步掉进他设下的陷阱里。遇到高手他常顾左右而言他,施盘外招而不露痕迹,或者作出甘愿称臣、随时就范的姿态,而经验告诉我,在他最谦卑却又不肯放弃的时候,就是他最接近阴谋翻盘的时候!

老侯爱悔棋,当你执意不让,他便央求:“摆一摆,研究研究!”几个变化摆下来,终于有一式对他有利,他立刻按住你捡子的手,堆起乞赖的笑容:“就这么O,接着下吧!”屡试不厌其烦。

老侯自有他称王称霸的地方,故如陈祖德所谓“低棋的阎王高棋的饼”。老侯评棋具有哗群的效果,首先那缓缓的山东腔就惹人想笑,更别说那天外神来的思维,如陈祖德第一次来清华同欢,他从“上座”发出的极认真的劝诫:“跟低手下可以宽一气,跟高手下要紧一气!”几乎笑倒了所有的人……

老侯离校最早,从此失去了音讯。我想象他在某一处地方,仍然是一剂讨人喜欢的笑药。

**孙立哲 常振工

对于成长中的中小学生,“文革”的狂潮除了带来家庭的动荡,还把社会上最丑陋的东西揭给他们看,他们像在冰河里浸泡过的婴儿,早早就懂得什么是坚强。教育的时钟停滞了,时光却不会停下脚步,他们只有朦朦胧胧地四处奔突。

孙立哲与常振工是清华附中初二年级的伙伴,围棋使他们同大学生结下了不解之缘,与我们相比,十三、四的孩子更加无虑和纯真。他们好学颖悟,棋力见风就长。两人性格各异,比如遇到有趣的事,常振工掩口,孙立哲狂笑。孙立哲好动,一刻也不得安宁,浓眉密须,说是自幼多病吃激素吃的;一着急就口吃,说是学结巴学的。

在棋盘上孙立哲大刀阔斧,凶悍无比,落子作金石震撼声。得手则放声大笑,连蒋寿炎那样的忠厚夫子也不堪忍受。那年月虽说前景难料,但他那凌驾一切的气魄和的胆大心细的风格早已在黑白方圆世界里尽显无遗了。

一九六九年初他们分别走向农村改造天地去了,一年后回京探亲,带着啤酒、熟肉、午餐肉罐头来看我,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惶惑,依旧保留着过往的乐观。最想不到的,孙立哲竟已是陕北知青中名播远近的“神医”了!原来他久病成良医,平时拿出自备药品为知青同伴和老乡服务,后来索性做了赤脚医生,落得免除地头劳作之苦。

我问:“女同学不介意你打针?”“除非她愿意跑几十里去县里。”“你也能拔牙?”“用老虎钳。”……“真有揭开棺盖、起死回生的事么?”“我发现那农民就没死,扎一针就活过来了。”听到这里,我和姜彦福、杨士元、王普几个同学喜而跳,鼓而呼,为之绝倒!

接着孙立哲表演了扎针:捋起裤管,不管穴位,由我们指哪儿扎哪儿,但见他稍事消毒,手捻银针,顷刻没入……观者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此后不久,孙立哲被钦点为全国五个知青典型之一,在体育场知青万人大会上“讲用”,还登上过卫生部领导成员的宝座……“文革”劫后,他读书,出国,学医、学工商管理、学金融,以多病之躯回国创业,投资电子、印刷……最后搞起图书版权引进,以独到的眼光,对中国出版业产生了从观念到实务的有力推动。有说人生如棋,而深感其襟怀、谋略得惠于棋者,远非孙立哲一人。

就在孙立哲青云之上、身不由己的那一段,常振工踯躅在山西农村和北京老家之间,背着一架手风琴,梦想改变被人遗忘而又日渐长大的自己的命运。若论苦练技能,像常振工那样不知疲倦、如醉如痴的世上一定不多。乒乓球是他汗水浸出来的童子功,围棋是他自觉认识世界、认识朋友和挑战智慧的文化取向,现在手风琴又成了唯一看得见的出路。他的围棋功夫被弟弟常振明的光焰遮盖了,平心而论,在常振工身上是琴艺第一,球艺次之,棋艺第三,其实业余4段已经很是不错,只不过手风琴和乒乓球的水准超乎一般人想象罢了。

为了投考地方歌舞团,常振工两次南下武汉,他与我棋、琴厮磨,留下了可堪回味的许多故事。“文革”噩梦过去,对国家、对每个人都意味着揭开了新的篇章,一九八六年我们在纽约相见,常振工开着为餐馆送餐的旧车陪我游逛,遥望自由女神像和双子星大厦;后来在加拿大创办了数据恢复公司。2004年他站在了加拿大杰出华裔创业家的领奖台上,事后传来照片让我分享,电话里我能感到他刻意按捺的激动。

苦尽甘来,常振工不忘为围棋出力,以多伦多中华围棋协会会长的名义,延请了聂旋风为海外的围棋赛事大壮声色,他还偷闲代表加拿大参加世界业余围棋赛–过着这种惬意的生活的人一定不多。

**郑清诒 陈小悦 刘红阳

清华子弟里人大附中的郑清诒当数围棋强手之一,被“文革”冷冻在了高二年级,论年龄正好置于我和孙立哲、常振工之间,若不是多了一副浅色镜架的眼镜,颇有唐三藏的丰朗之貌和端庄持重。心智成熟,也就懂得自觉修炼,郑清诒钻研棋谱很是用功,一番陶冶,棋风变得坚实厚重而有内涵,自诩为“木谷流”,成为清华园里重镇之一,不容小觑。

一九六八年五月,清华武斗升级,我避之武汉,一日接郑清诒来信,报告他的心中之寂寞和武斗之荒唐:

武斗以后,没有什么地方下棋,人都走了。就和关老师下,他也没事,我们几乎一天一盘。孙立哲棋颇厉害,昨天吃了关老师一个大中盘。……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棋,可是没好手教,又买不到书,所以很盼望武斗结束,你和金柏苓回来好学习一下。

30日武斗,规模空前,团派死2人,伤数十,“四一四”自控敢死队中精锐被歼,24人被俘。卡车、拖拉机、土炸弹、硫酸都用上了。团派死的有一个是高校击剑(重剑)冠军。

以后我返校、下乡下厂接受再教育,他则和众小友一样,奔赴广阔天地去了。流年似水,何时再见,当是鬓发成霜了。

清华下棋的少年里,陈小悦不仅年级最高(高三),而且个头最高,且声望在清华附中亦属最高。听他的崇拜者们说,北京中学生运动会他是跳高冠军;高中还没毕业,已经学完了大学一、二年级的高等数学;外语……总之,十年浩劫截断了陈小悦的一个瑰丽的梦,但只要这一粒“千年莲子”在,命运一定记得还他一个更加辉煌的现实。

我喜欢这些聪明活泼的少年,他们也拥戴我,像拥戴“孩子王”一样,这不仅来自围棋的神秘,还因为他们着迷于听我讲外国名著里诡谲、侠义、奇巧的故事,陈小悦就是在这样难以忘怀的气氛中与我相遇的。他下的是聪明棋–凭有限的基础知识和强大的大脑即时演绎的习作。不能要求更多了,他还有太多需要加以关照的东西。

待到春回大地,陈小悦赴美留学,回清华读完汽车工程博士;后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院长,现任国家会计学院院长。

当年武斗期间我回武汉,将一包书抱到陈小悦家托他保管,事隔近四十年,他可还记得?

刘红阳说不上是我的“徒弟”,因为他既没有登门讨教,也不曾堂而皇之地到我的宿舍或者围棋小屋下过一盘棋,但他与孙立哲、常振工、常振明十分要好,又从骨子里爱棋,任风雨飘摇长年不辍,只因他的父亲是被打倒的走资派–清华党委副书记刘冰,自卑心理使他几度徘徊在相当低调的生活方式之中。因他生得眼大,常被他们几个嘲谑以“大眼吃小眼”,刘红阳只是笑笑,依然侧脸看他的棋。我记得在公寓台阶上与他下过半局,那时授三子他尚不够下。前几年他常在南方游走,来我家会过几次,每次都缠着下棋,好像极想借以吐吐过往年月的窝囊气。他的棋已经很好,依然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棋。有一次我输了,他品味良久,意不能释。

**围棋看客及其他

五年半的大学生活如同六十六个月的风雨同舟,相互濡染已经十分充分,在我的影响下,有同学与围棋结缘,但仅占少数,大部分人居然尤物当前而没有感觉,令我好生奇怪,也许只能从大脑的选择性适应寻找答案。还有人数不少的一类,自始至终充当围棋的看客,热情不减,关心至微,却几乎从来不下海搏浪,一享独挡一面、指挥千军的快乐。身边的王普、顾茂林、向正举,外系的陈章沂,甚至熏染得有了相当的手眼,宁可逢棋必看,看棋必评,终于也没有正经学一学,倒真是不得其解。邻班一福建同学闲立半晌,忽然指着棋盘一处说:“这式个指史了!”不大像是中国话呢。 

王普与我几乎形影不离,此君异常聪明,又随和得令人不好意思。比如我邀他:“走,陪我去照澜院买东西!”“不嘛–我不去。”“去吧去吧,再买一瓶啤酒。”“那么买两瓶?”他上课不大听讲,成绩却不错,曾经在高等数学课堂上与我画纸为棋。我从国家围棋队借来油印棋谱《平行型布局》,他自告奋勇替我转抄,历时数十天,三册手抄本告竣,我心怀感激地在扉页上写下了纪念他的文字。王普只看不下,假设他爱上了围棋,他又将是怎样的棋风呢?我想不出来。

但凡沉迷于围棋的人,不觉围棋扰人。周末晚上以棋会友,我虽留意一不喧闹,二不太晚,怎奈宿舍太挤,同屋房客由感到郁塞滋生不满也在情理之中。有一晚棋战正酣,观者如林,突然电灯熄灭,出外探查,走廊有灯,左右邻室也有灯,我顿时醒悟是广东同学林初所为,意在逐客。一时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可想此计也是蓄谋已久。棋弃客散,我佯装糊涂,管自睡去。过了一会儿灯光复明,唯独林初自己加装的一盏灯泡不见了踪影,林初追问,我说那灯泡不亮,准是坏了,我已把它扔了出去。林初哑巴吃黄连,只好作罢。其实我将灯泡藏在他自制收音机的喇叭后面,几天以后,心照不宣地悄悄还了原。

武斗过后工宣队通知返校,宿舍里一片狼藉,残破的木架床散乱堆砌,记录着作为防护工事的模样。同学们安置下不久,不知何处风起,有些人找来工具,锯锯刨刨敲敲打打做起木工活计来,没几天不少床板变成了一个个木箱,有的看起来工巧不让木匠。我觉着好玩,也跟着做了一对围棋木盒,买了一小瓶棕色油漆涂上,看着顺眼,想着开心。

没多久工宣队煞住此风,自由散漫和化公为私的行为遭到严厉的批评,私做的一切器物自觉上缴,我的围棋盒也不例外。后来学校举办了一个主题展览,我寻到了那一对棕色的围棋盒,看着刺眼,想着窝心,与之告别,心里恢复了轻松。

六十年代中期刚出现匀整的玻璃棋子,既不好买亦不便宜。我用的一副中号棋子是拿的雅华的,从武汉带来,数年与我相伴;后来附中胡晓明送我一副大号棋子,也才有了木盒的事。蒋寿炎曾用药片和图钉分别当作黑白棋子,我用这种怪异的棋子与他下过棋。吴元找来一包骨质小圆片,镂有花样,他将一半染黑,权充棋子;同班贾玉平义务做附小辅导员的时候,曾命我帮她调教顽皮的小男孩,用的就是这种土到家的棋子。偶然忆及,聊备存史。

**各路俊杰

丁琢如返沪,在火车上巧遇陈祖德与曹志林,一路说棋,谈到北京高校爱好围棋的情况,祖德认为以清华最热闹,水平亦最好。

“文革”中除了清华,北京高校里还活跃着“围棋三雄”:北大的陈大钧,北航的唐藤和北师大的蒋锡久,他们都来过清华的围棋小屋,与我皆有过手谈之谊。陈大钧个子修长,在广东人中算是巨人了,后来到华南科大执教,几十年迷棋近痴,夺得过名人教授杯的冠军。唐藤后赴东瀛留学,有棋作伴,想来不会寂寞;回国后在中国棋院久别重逢,曾经弈棋纪念。武汉的蒋锡久晚我一届,棋龄却较我为长,我启蒙时他已出名了。蒋君静若处子,言谈温婉,不知如今称雄在何方。

高旭光是北京城里的围棋怪童,十三岁的孩子授我二子,凭此就已令人起敬。我记得在围棋小屋里他站着下棋的样子,硕大的脑袋耷拉着,仿佛脖颈不胜其重。那盘棋我赢了。高旭光在我毕业以后与常振明要好,常振明棋力稳步上升有靠他的帮助,特别是他将常振明引入了围棋前辈国手过惕生的门中,方有了进入北京队的下一个关键的目标。后来常振明说高旭光打听过我,欲报前次一箭之仇,不料不出几年他竟忽罹重疾,小小年纪成仙去了。惜哉!

当有爱棋者结伴来访,小屋便组成一队,举行一场友好对抗比赛。有一次金同实带了几个人来,金同实胜了金柏苓;我的对手在特钢厂工作,输赢不记得了。金同实在北京业余圈子里早就名闻遐迩,如今人称电视番棋赛的“终身裁判长”;一九九二年参加中日企业围棋赛期间,在中国棋院金同实与我匆匆然“友谊”了半盘,看来我败局难逃。听说金同实让子棋功夫威得邪乎,九段高手让四子的他能让六子,这门学问不服不行,何日上升到理论,相信够得上体育学院的优秀硕士论文。 

武汉棋坛在“文革”中曾经跃出一匹黑马–南京工学院毕业的欧阳世承好似突然得道,横扫江城,大小好手如同萝卜遭遇快刀,一城哗然。欧阳在京盘桓期间我们曾有一遇,他应我和金柏苓的要求摆了几盘刚下过的棋,其中一盘受先胜陈祖德,听得我们一阵唏嘘。他均匀连续地往盘上布子,过程中一言不发,像一尊只会单一动作的雕像。前些年在武汉见他,在棋院打谱,依然无语,但含笑致意,毕竟是背景相似的同时代人。我常想,围棋既是一种认知,也是一种技能,不应有规律之外的异象和神迹,欧阳世承现象值得研究者注意。

**紫竹院不让游客下棋了

我们厌倦了派战而聚到了一起,又因校园的枪声火影作鸟兽散,学生弃校躲回了家中。有常振明、史青、郑清诒几个“驻校观察员”通风报信,远在武汉的我对清华发生的一幕一幕就像亲历目睹一样。

一九六八年五月初常振明用稚嫩的字迹写信报告说:

大概双方都抽不出兵力占我们这儿……我哥哥他们经常去大学看武斗……。

几天以后,他们推举史青“汇报清华园发生的小冲突”:
 
……两派交兵,百姓遭殃,小河那边的团派长矛队揭民房上的瓦向动农系馆打去。致使事后住在民房里的职工不得不搬走了。

不出半个月,史青来信告急:

……蒯大富一声枪响,团派二百多人的长矛队向九饭厅进攻……

浴室这边展开了攻坚战,东大操场上展开了阻击战。“四一四”集中了一百多人的长矛队,在一辆土坦克的掩护下,企图救援浴室上的人,被团派长矛队阻击在东大操场上。……团派焊八学生李东升被土坦克撞到,被扎了二十多枪,壮烈牺牲。

团派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调查,决定采用火攻……

到了六月底,常振明用明信片传来了仍然让人不安的信息:

学校里武斗情况僵持不下,不过双方都有枪,大概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双方在试枪。

七月中旬,难为常振明详细报告了“轰动全市的6.30武斗升级事件”、“第二次西单商场爆炸事件”和“所谓的国会纵火案”,最后写道:

前几天老四动农馆向科学馆挖了一条地道,可是昨天被老团给炸了。现在双方在僵持中,等待中央表态。

陈小悦立志要去北大荒。军训团没批准,他就扒着去北大荒的车,去北大荒了,现在还没回来。

进入九月,工宣队、军宣队的进驻使清华园终于恢复了平静,虽然不知道又将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但总算与透顶的荒诞和无情的炮火告别了,找回一个能放下平静书桌的校园。小家伙常振明经过战火的洗礼也明显长大了,他写信盼我回来:

自从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校以后清华就变多了……各处老太太老头儿都组织起学习班,早上七点请示,晚七点汇报,金柏苓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工人还给他们安排了读报时间、早上出操……现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北京站迎接回校的师生,你一下车就可以上卡车一直拉回校,在主席像前报个到就可以回自己的宿舍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紫竹院不让游客下棋了,所以我们就经常到金柏苓他们宿舍去下棋……我们还老约棋下,背着两副棋满处转。你要回校的话就把哪天的火车告诉我,我去接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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