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围棋纪事(4)
2006-08-21 17:07:29
来源:星星生活

文/余昌民

(文接上期)

**最后的晚餐

国家队的棋手也要参加十月一日的游行受阅,尽管这样,黄进先、邱鑫仍然在十月二日来清华以棋会友。他们与我们年龄相仿,黄进先说过若不是稍一犹豫做了棋手,可能现在也跟我们一样在校园里找棋下哩。

这一阵是清华的棋友人数最齐的时候,但是一想到这是“最后的晚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高班的侯玉琨、丁琢如走了,金柏苓、蒋寿炎也快了,常振工、孙立哲、郑清诒、陈小悦几个中学生,山陕乡村和北大荒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想一想除了许先生、关老师和小家伙常振明,清华学生眼看只剩下我和姜彦福、吴元几个了,大家凄凉地四处流散,一股忧伤袭上心头,挥之不去。

就连国家围棋队的去向也是悬在头上的隐形的大问号。我给陈祖德写了信,他回信说:

近来搞清理阶级队伍较忙……我们已有一个半月没有安排下棋了,可以说连卫生棋也没有下过,目前运动正在向纵深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你信上提起的油印材料现在是不可能买到的,我们自己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到日本杂志了。我们将来怎么“改”还不知道呢,我相信党会对围棋项目作出最好的处理和安排。

你们快要踏上工作岗位了,我感到很高兴,不过你们要离开北京我还感到有些依依不舍呢,因为我们已经是见过多次面的棋友了,是吗?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我这时正在拼命地苦练手风琴,常振工更是扑在手风琴上,仿佛预感到前程的艰难与巅簸。振明下棋之余也开始摸琴,人小心灵,上手快,却赶不上哥哥刻苦。
一九六九年新年没有带来任何新意,大学生们还在迷茫中猜测有关出路的消息,北京的中学生们已经像潮水一样翻卷着,泼溅着,往贫穷落后的乡村和边疆而去了,没有人知道未来的命运,每个人悄悄怀揣着虚渺的希望。常振工来信回忆道:

那天我们从城里回家,盼着能见到你,心情特别焦急。很远就看见了你的影子,你正在阳台上微笑着向我招手呢。我紧跑了几步到了家……我们走出楼,当时虽还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没有掉泪,但喉咙似有什么堵住,说不出的满怀的知心话,只想起紧紧地握住你的手,说了声:“再见吧!”就这样含泪告别了。……

从振工写自山西太谷的信里感觉到,他是沉浸在围棋小屋的余温里顽强地逐步融入新的环境的:

回想起七号楼的灯光,就想起了很多的伙伴……不管环境怎样,你总是能耐心地帮助我们,给了我们很多的知识,体现了兄弟般的情谊。……共同的爱好把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了……往事一幕一幕地在脑中出现,我们一起相处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我为我认识你们这样好的朋友感到自豪和骄傲。我们都是亲如手足的兄弟!

这位“战斗在太行山上的农民兄弟”竟然做起了诗人般的梦:

我们小队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六十多口人,一百八十亩地,加我们二十多个劳动力。每个工分八毛……我十分怀念你们,没事就假想我们将来相见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兴奋!我甚至朝门外望了许久,盼望你能从大门飞进来,我们又能一起游玩、下棋、畅谈……这虽是假想,但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够相聚的。

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一道吃不厌的菜

一九六九年不少时间是在校外度过的:在热电厂、昌平农村、首钢、石景山发电厂边干活边“接受再教育”,下棋之于我、姜彦福和吴元,岂止打发了白白流走的时间,更带给我们多少心智的满足和纯净的快乐!每当回到学校,我就会钻进九公寓,那里有昵人的小家伙、豁朗的常先生、嘘寒问暖的王老师和可以大快朵颐的美食!

五月份我再拿起笔给陈祖德写信,一诉心中的惆怅:

无聊的派战点燃了我们“棋坛”的灯火。现在“棋坛”冷寂了,但这灯火还依然亮着,在我们的心里。当时我那只是下棋,……但现在最忆念的却是下棋之外的接触到的心灵。

两日后接到祖德的回信:

……看到你这热情洋溢的充满着内心的真实感情的来函,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除非我是个木头人。

只有会下围棋的人,才能真正地了解围棋的价值,才能享受其无比高尚、奥妙的乐趣。围棋能把年龄不同的人结合在一起,能使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成为知心,它有无穷的乐趣,它是一道吃不厌的菜。我看到许多项目,当搞上了专业后,兴趣就不大了,就感到枯燥无味了,而围棋却不同,搞了专业兴趣仍不减,我自从下了围棋后,其他趣味都消失了。当我看乒乓和其他球类表演,即使再好,看上一、二次也就差不多了,如果我不会下围棋,也许不会这样了。我深深地体会到围棋这个艺术的价值,我多么希望它能蓬勃的发展起来,遗憾的是目前会下围棋的人是那样的少,少的可怜。我是从事围棋事业的,我不但要尽量地把我国的水平迅速地提高,我也很希望广大人民群众都能享受这门艺术的乐趣。……当我看到有年青的围棋爱好者,我就很希望和他们来往,我希望通过这些爱好者对推动围棋事业的发展有所益处。你信上对我的夸奖我实在不敢当,我是有很多缺点的,譬如骄傲就是我相当大的一个缺点。平时我是不善于交际的,然而当我见到围棋爱好者就觉得格外亲切。我深信工农群众是能够、也一定会喜爱围棋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没有接受,特别是很少有人传授给他们。……金柏苓说的:“一去阳关万里缘,谁论金角复银边?”确实很有道理。……我想金柏苓可能是青海省的围棋冠军了。

学生时代是美好的,……我深信,你会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作出贡献的。

马上就要上火车了。你有空来玩,黄进先说了,星期天有空你们来下棋,他星期天是不出去的。我过半个月就回来了。

九月在石景山收到了祖德又一封来信:

自从我回京后经常想到你们怎么不来玩,想不到你已去工厂劳动这么长时间了。石景山该是个好地方吧,“十、一”地下铁道通车后,从石景山到市区只要半个小时了,那时我也想去石景山玩……

你们这些棋友都拆散了是有些可惜的,我很难想象金柏苓、丁琢如他们能否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找到一个下围棋的对手。……围棋无论如何是我国很好的一门文化遗产,而今却没有使广大劳动人民享受到。尽管如此,我深信它本身的生命力。我们斗、批、改还没搞,专业队要不要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我对围棋迟早会得到发展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随着祖国的繁荣富强,人民群众是需要高尚的娱乐的,而围棋本身健康的、浓厚的趣味是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的,爱好的。当然以上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许是自己美好的理想,事实上完全正如你提到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二十大庆即将到来,从九月初开始,我已投入到紧张的操练中去,对我来说,操练是很累的,然而想到自己以前从没游行过,而在祖国二十大庆时能受毛主席的检阅,不由得增添了力量。……围棋虽然不容易长进,但也不容易后退,我还是希望自己能为赶、超日本尽一点儿力量呢。

“十、一”地下铁道通车后,我们就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把心情和身边的事告诉祖德和黄进先:

每一个星期日的到来,对我们都像节日一样宝贵。上礼拜天和同学们就近去了潭柘寺,据说这是北京最大、建筑最好的一个寺院了。尽管爬山非常累,但它的古老的气息、幽僻的处所就是给我们最好的报偿。

我们最不愿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九六九年底,国家围棋队被撤销。

**清华饭厅的小伙夫

我的另一篇大学生涯的回忆文字这样结尾:

一九七○年二月,考入清华五年半之后,我向大礼堂看了最后一眼,顺着站在二校门旧基上的伟大导师挥手的方向告别清华南去了。在我的行囊里有三分之一是清华传统的沾溉,三分之一是浩劫磨难的体验,还有三分之一是与“工农兵”接触的感受。

撑满我的行囊的,当然还有微不足道的棋艺。

我分配到武汉的工厂,开始艰难地打磨自己,以适应完全陌生而又绝对现实的生存环境。但是我与清华依然保持着割不断的联系――主要因为常振明,源头还是棋。

振明已上初二,分手时他的棋力我已只能让先。对于我俩来说,下棋这件事好似一棵舒展的圣诞树,本已是绿云悦人纷披有致,可它的枝桠上逐渐挂满的各种神奇的包裹,兴许才是人生更重要的东西。他是一个高天分的孩子,不巧成长在一个扭曲、冷漠、难堪的时代;现在姐姐、哥哥都下乡走了,他自己、姐姐哥哥和父母都为了他可走的路仰天发出无声的诉求。常先生和王老师不止一次与我细谈对振明发展的忧思,舐犊之情良深。

分别的情景还在眼前浮动,很快收到了振明的来信,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你走了以后,我自己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你分配到家了,大概这是你最满意的地方了;难受的是我和你分别了,我又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你们拿我当弟弟一样的亲切对待,你们的笑容都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现在这就剩下了我,我怎能不感到难过。你临走时对我说的那些话,还在我头脑里回响,每当我想起这些话就仿佛看到你的人影,仿佛又跟你在一起。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的,这封信是我几乎含着眼泪写下来的……

现在我玩少了,很想看看书掌握一些知识,因为感到知识太少了。……你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给金柏苓写了封信。

没多久常先生即开赴江西鄱阳湖鲤鱼洲(清华农场),藐视着血吸虫“脱胎换骨”去了,逢到王老师下乡劳动,就只剩下振明与七十多岁的老二姨相伴。我告诉他常去找留校的姜彦福――我的值得骄傲的朋友,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他都会像我一样对待他。辅导振明制作晶体管收音机的任务,也由另一个朋友杨士元接了过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只恨信件幅短路长:

我知道你在渐渐懂事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自己做一个“混世虫”的。你若是读过安徒生的美丽的童话《海的女儿》,就会深切感到作为一个人的骄傲。人要了解自己周围的一切,要创造,而且对自己的必胜坚信不移。……

我常见一些中学生因怀疑学的东西将来是不是正好有用而在学习上犹豫不决,我觉得是有两个问题没有弄清楚,其一,古人讲“开卷有益”……;其二,……学习的最大收获是形成了对世界的科学的看法,清晰、正确的头脑,而这个对于无论什么行业的人来说,都是最宝贵的。

振明替我买过小提琴弦、样板戏总谱;托他找书那回难倒了这个“小当家”:

《电工学》我家有五六本……妈妈那本《宋词一百首》我还不知在哪,我已给她写信了。寄哪本,下次来信告知。你这些书(看看)大概哪些有毒,不然邮局不给寄……

两年间小家伙不知不觉蹿高了,我最担心的消息也开始频频入耳:“我现在根本不下棋了”;“我现在已经很久不下棋了,主要是没人与我下了,棋友们各自东西了。回想起当年七号楼‘小窗灯下又鏖兵’的时代,觉得那真是像做梦一样。大概今后我再也不会经历像棋友那样多、那样无法形容的快乐的时光了。”常放也来信说:“围棋自你走后一直就不再长了……”

振明写来一往情深的信,说他不会忘记我和我对他的殷殷寄语;现在他是最孤寂的时候,而钻研围棋需要伙伴,亦需要心情。他渴望学习更多的知识,又因无可适从而深为苦恼,而初中毕业这一道未卜的门坎已经临近了。

我是对待你像对哥哥一样说话的。……

每当看到压在玻璃板底下的你的像片时,我就十分地怀念你,十分怀念和你在一块的时候,好像你又给我讲起了高尔基的童年的故事等等。每当我想到这些,总爱拿起一些书来看,你对我说过:“书可以使我们了解更多的东西。”

……如果现在再不好好学习,那怎能用自己的文化知识为社会主义增砖添瓦呢?以上是我的一些体会,望来信多多帮助,特别要替我想一些学习的办法,学什么好,仅满足于课堂上学的那太不够了。

我是七一届毕业生,大概快分配了。我刚十五岁,能分配到哪呢。一想到这里就茫然了。

一九七二年一月,高中的大门在常振明的面前訇然关上,清华附中军代表冷冷地解释:“你们家书读得太多了,该让工农兵读了!”

托政策的福,可以有一个孩子留在北京工作。一个月以后,清华大学六饭厅多了一个烧锅炉的小伙夫――常振明。

**围棋这条路

振明这个看上去少不经事、嘻嘻哈哈的孩子在狂暴的风雨中过早地成熟了,同一幢公寓里上吊、投河、示众带来的恐怖和学校里参加活动的歧视,无时不在啮噬他那幼小的心灵,但他从来也不说。

振工告诉我振明辍学的消息,又多说两句:“我弟弟……比过去更有上进心了。……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知道了今后道路的艰难。”

我非常担心振明,生怕他因此而颓废,又怕他从此而迷失。我使尽了心力呵护他:

想不到你参加工作比我早得多!……你主要的还不是“挣钱”和自立,而是继续学习,顽强地学习。……早早工作有它的好处,高尔基不是在作坊里、在码头上念完最好的“大学”吗?虽然不会是很轻快的,但只要努力(相信你会这样),一定会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很充实的、出色的人的!我自己深深体会到,上学不是为了一张文凭、做一样工作,重要的是培养科学的头脑,清华给我的正是这样。在各种环境里要坚持学习,多读书;不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社会和科学(自然)方面的知识,它教会我们做一个真正的人。

你是非常听毛主席的话的,要热爱自己的工作,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同时,还要看得很远,要最有意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这就是我在春风将至的时候想对你说的话。

遭逢无情的挫折,十五岁的振明居然出奇地平静:

最近几个月来的变化,使我思想上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考验,使我懂得了一些在学校不懂的东西和事情。我现在一有空闲的时间想到的不是玩,而是学习,练练手风琴。……

我现在可以说基本上不下围棋了。如和日本来往,围棋可能是日中邦交的一条纽带,我今后可能找小高学学棋,不能把围棋扔掉。

从容面对的常 老师勉励三个孩子“打破优越感,换上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感情”,一面也接受了振明在围棋上求发展的想法。八月里我收到常先生的信:

听说围棋一项,还要恢复。……振明想在这方面深造一下,或许能创出一条路来。但他苦于没有人指点,如能像过去你在北京时那样,就好了,可是现在没有这个条件。他想找陈祖德等国手学习,又苦于没有什么机会。……原振明学棋,本从业余出发,不想进入专业,现为形势所迫,能进入专业也算不错了,……关于这个,很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并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正在为振工投考歌舞团寻找机会,我认为“化优势为现实”是他和振明当今唯一的出路。我的意见是:

他们都相当单纯、有天分和超乎一般的意志。……这些品质还会在他们一生的道路上发生作用。他们有前途。

……想不到当年我们的娱乐,如今这么严峻地“坐”在我们面前了!外国有一句谚语:“世上没有不好的职业,只有不好的匠人。”细心体会,只要专心和敢于创造,的确哪一行都有出息的,何况这两门艺术呢?……我还想再说一遍:现在选的职业并不等于终生的事业――人的一生会有多么大的变化呀!

我旋即给祖德写了信,恳切拜托他关照小家伙在围棋上的的发展。信是寄给庄则栋转的,因为我不知道到哪儿找到他。

振明每天从饭厅下班以后,除了开会,又开始认认真真地上“下一个班”:学数学和练手风琴。我一再提醒他学日语,他起初抱怨顾不过来,后来也“准备找找书,可用上班时间备背单词”了。在生活的压力下振明懂事多了:“你临走时对我的教导,当时听不进去,现在才真正理解。”

十一月,已与振明很熟的高旭光带他去见围棋泰斗过惕生老先生,这是一次关键的推动。过老授三子下了一局,振明赢了。“过老说:我的棋没经科班训练下成这样相当不错。”振明像被点燃似地兴奋起来,“以后过老上班,我和小高可去他上班地点去下棋,他在什刹海体育场看门。”与此同时,关老师也偶而带振明去祖德那儿“磨刀”。(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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