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杯征文:独闯北极的七旬华裔老人(下)
2006-10-30 20:39:52
来源:星星生活

(海星杯征文/邓嗣源)

(文接上期)真巧,待他刚走出大厅,中年男子恰好回过身来,盯着他的红衣红帽,大声欢叫起来:“终于找到了,张先生!”说着伸手过来拥抱。张先生原以为这次不会再落泪了,但是他抵挡不住迎面扑来的灼人的热情,他还从未享受过这种欢迎礼遇,更何况对方是位素不相识的白人!他慌忙用手背檫拭两眼,伸张臂膀抱住那宽厚的身躯。

他们走向停车场,张先生环顾四周,突然有种感觉,好象就在卡尔加里似的,气温大约二十度左右,哪里是什么冰冻世界?见不到一点冰雪和冻土的迹象!这儿的天气跟人一样,使人觉得暖和。

张先生已经想不起他们是怎么从机场回到戴维家的,他的脑海里盘旋着很多问题,这些牧师,这些好人,他们如此对待一个陌生的普通的中国老头,为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是什么环境使他们成为这样的人?等等,但是他无从回答,不象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中国,对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总能说出一些来。他此行的目的是通过亲身体验了解北极地区的自然环境,可是现在发觉,他更需要去了解的,或者不如说,他更难于了解的,却是这里的人文环境。

订好去图克托亚克图克的机票,是两天以后的,张先生有充裕的时间走遍这个人口只有三千多的小城。而他迫不及待的第一件事,是要见证一下“不落的太阳”。北极的夏天没有夜晚,这是书面知识,但是也许,总有一段时间是昏暗的吧,他这么想。

“白天”他拍了阳光从南面、西面射在房屋外墙的照片,到了“晚上”,戴维和家人拉上厚厚的布帘,把每个窗户掩得严严实实,然后招呼中国老人睡觉。老人虽然躺在床上,但他根本不想睡,时不时地、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帘的缝隙,从那儿漏进来的光线显得很明亮,许久以后还是那样。“半夜”时分,他三次轻声走出房屋,到北面对着外墙拍照,随后就安然入睡了。

一醒来,他就拉开所住东屋的窗帘,阳光斜射进来。他站在窗前,凝视着不远处的圆顶大教堂,想象着自己在教堂里面看到的情景:明亮的阳光,不分昼夜地,不间断地,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相继射入大厅。“有多少人曾亲眼目睹这不落的太阳?”想到这里,老人感到心满意足。

在以后的两天里,张先生要去看看,这座地处北极圈以北的城市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教堂就在戴维家旁边,当然首先去参观,据说该教堂颇有些名气,因为它的外壳有两层,保暖性强,是一座结构特殊的建筑,老人似乎并不满足于口头介绍,还兴趣盎然地爬到夹层去察看、拍照。

在街道上走了不到半小时,依仗他敏锐的眼光,张先生发觉有个特别的景观:城里到处可见大小不同的桥,供人或车行走,但桥下没有河,全是很粗的管道,腾空架设,弯曲延绵,它们四通八达,连接着每一幢房屋。接着又发现,这里每一幢房屋的底部都离开地面,靠数目不等的钢管桩或木桩支撑着。

凭借直觉,他感到这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应该作何解释?对此,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正好,他见到一个盖房子的工地,工人在打桩,张先生一面仔细地观察,一面在思考,“永久冻土层”的概念,出现在他的脑海。工人先用螺旋钻头往地下钻孔,然后再向孔内打入钢管桩。张先生注意到,开始钻孔时,声音较轻,速度较快,愈往下钻,声音愈大,速度减慢,后来很明显地看得出,是遇到了坚硬的土层。“一定是钻到了永久冻土层。”张先生心里想,通过跟工人的交谈,证实了张先生的判断。

刚踏上这座城市,正值夏天,他并没觉得这里的土地有什么两样,于是把“永久冻土层”这点给忽略了,现在,“永久冻土层”已经不再是书上读到的概念,而有着实际的内容:在冬季,永久冻土层延伸到地面,在春、夏、秋季,则在表面有深度不同的化冻现象,春季以后,地面也可以暂时显得干涸,看不出跟温热地带有何区别。但这个事实不能再忽略了:依努维克是建筑在冻土层上的城市!房屋、上下水道、天然气管等等,都是发热体,又都怕冻,所以必须把它们跟冻土隔离起来。

试想,如果冻土跟保持相当高温度的房屋相接触,能不化成烂泥?那些管道若埋在地下,能不冻裂?所以,必须要架空在冻土之上。想到这里,张先生灵机一动,为这座城市取了个别名:架空的城市!

“架空的城市,不落的太阳,不虚此行啊!”老人心想,有点得意洋洋。

学校,是张先生必去的地方。他在一块牌子上看到本城人口的数字:三千二百九十六人,可是就这么点人口却有两所学校,一所完全中学,一所完全小学,远远看去,那两所学校的建筑规模比任何建筑都大,比任何建筑都夺目,它在阳光下显耀着鲜艳的色彩,似乎要告诉来客,这是我们文明的象征!

老人感慨万分,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一个县,有近万人,只有一所完全小学,那里一年级有一百个学生,而六年级却只有约三十人。猛然间,他胸中涌起一阵冲动,有种强烈的欲望,要再去一次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他要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带过去让那里的人们看一看。

还有件事,让张先生深有感触。他去到公园,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些面包和自制炒酱。料想不到的是,那里正热闹着呢!停着二十几辆汽车,约有一半是房车,空地上铺就一块块木板,供搭建帐篷用,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处营地。一排平房前聚了不少人,那是营地服务中心,有厕所、浴室、电源插座、食品铺等设施。

他朝那儿走去,到一张露天的长桌边,跟坐在那里的人们打个招呼,开始往面包里塞炒酱。有个白人对他笑笑,问他吃的是什么,他笑眯眯地回答:“中国色拉,要不要尝尝?”接着乘兴加上一句:“免费!”还把瓶子送到众人面前,引得大家哄笑一阵。

于是,他跟他们聊上几句,这才知道,这里每年的夏天,都聚集着来自北美的游行者,有加拿大人,更多的来自于美国的加州、德州、纽约等地。他们开着自己的车,带着家小,几家结伴,备足汽油,跋涉万里,来到北极圈,有的住旅馆,有的就在营地落脚。还有两个美国人,居然是骑着摩托车来这里的。

张先生一面吃东西,一面粗略地估算着每年来这里的人,应该是数以千计!他瞧着周围这些白人,见他们个个衣衫不整、满脸胡须,心想,别看他们象一帮“流浪者”,要不是有足够的物资财富以及文化修养,他们不会来北极地区,也来不了北极地区!光是枯燥地在路上来回开车,就得化半月时间,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隐约地感觉到,他跟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同,但他说不清楚这不同在哪里;他很想跟他们谈谈,很想了解他们的思想、文化背景;不过这是奢望,他的英语应付不了这类谈话,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缺憾,这缺憾不只是因为无法交流,更是因为,他再次感到自己对于人文环境的关注,对于北美文明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由此,又联想起好多事情,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来:“人生太有限了!”

在这两天里,张先生还到过政府所在地、邮局、医院、三个科学研究机构、老人院,甚至还有退休老人活动中心,他好奇地进去看看,共有十几个房间,有一间房的设施,在中国的老人活动场所是见不到的,那里居然有车床、钳床等金属加工的机器设备,对此他十分赞叹:“劳动、创造,人的本色啊,到老还丢不掉!”

到达依努维克的第三天,张先生乘上双螺旋桨飞机去到图克托亚克图克,那是建在岛上的一座小镇。因为附近有加拿大和美国共建的大型雷达探测基地,还有个海港,所以虽然是不毛之地,也拥有几百个居民,每天有飞机来回,而且有好几班。

张先生一下飞机,就按着早就预备好的小镇地图,择路直奔海边。他终于看到了北冰洋,可一切是那么平常,就象来到一个湖边,所不同的是,这里看不到边。这倒没什么,从资料上他见到过这光景,让他失望的是,看不到任何冰山的迹象。他努力极目远眺,不放过任何一点闪光,那也许就是在阳光下闪耀的冰山一角,不过这是徒劳。晴空万里,和风轻吹,没有浪涛,不见冰山,这就是他不辞辛劳盼望要见到的北冰洋。

老人看了看手表,已近中午,当天下午他要赶回依努维克,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去游览这个小镇。正要转身,忽想起,该有什么留念的,拍个照片吧。他四处张望,希望找个人帮忙,留一张自己站在北冰洋边的照片。

可惜,等了好久不见一人。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举起录象机,把镜头对着水平线,同时踩着鹅卵石朝海边走去,一边将镜头慢慢移到自己的脚下,一边录下自己的声音:“我的面前就是北冰洋,我正在走向海边,脚下是浸在海水里的鹅卵石,这是我的左脚,还有右脚。”摄下这一段录象,是他来过北冰洋的见证,他这么想。

老人在小镇兜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人口虽少,比中国的一个村还少,但是该有的设施却一应俱全,镇办公所、学校(一到十二年级)、医院、邮局、教堂、消防队、老人院、银行、旅馆、商店、娱乐场所等等。这个小岛,其周围数百公里人烟稀少,可是居然展现着人类现代的文明。

“毕竟是发达国家啊!”张先生自言自语着,同时不禁联想起少年时读到“西北游记”中所描写的,在一个名叫高台的县城里,看到有四、五间平房,其余都只能说是“棚屋”。算起来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老人情不由己地,又犯起“梦想病”来:也许,再过二、三十年,高台也会有自供暖气及宽带网络设施的房屋了!

在返回依努维克的飞机上,张先生琢磨着一件想了好几天的心事:用什么方式来表示对两位牧师家的感谢之意呢?这是老人最不善于应付但又必须做好的事情。他算了笔帐,来回车票、机票总共化掉九百多元,买面包化了二十多元,给两家各带去一份小礼品共化三十多元,口袋里还剩下的三百多,可以用来表达心意。最后他想好了:送二百元给戴维家,送一百元给罗伯特家。可是,总得有个说法,否则,象支付房租那样,就不成礼仪了。

后来,事情是这样处理的,老人拿着“红包”对戴维太太说:“我听说,你儿子下个月将办婚事,请帮我为他准备点小礼品,并向他祝福。”他又对罗伯特太太说:“你女儿真棒,要去卑诗省的基洛纳参加体育运动比赛,请帮我为她准备些旅行用品。”两位太太略显忸怩地说:“太多了,太多了!”不过也都愉快地接受了,还笑容满面地邀请他以后再来。

在乘着“灰狗”回程的路上,张先生又回想起两位太太的笑容,那是表示对他非常满意的笑容,那是十分诚恳热情的笑容,他为自己处理此事的结果得意地自我表扬起来:“中国人讲究礼仪,我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哪!”好象他“个人”跟“中国人”彼此等同似的。

回到卡尔加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七月的太阳虽然迟迟不愿落山,但此时的夜幕已经笼罩大地。女儿开车来车站接他。

“一路上都好吧?”女儿一边驾车一边问。

“好,好,好人,好地方,好收获!”老人大声地连连说了几个“好”,又拍了拍身边的旅行袋:“这里面装着一千多张照片,还有录象!”

“你的梦想总算实现了。”

“是啊,哎,我又有新的计划了!”老人希望得到女儿的支持。但女儿就此打住,不再吭声。父亲毕竟七十多了,她不想让老人再到处长途奔波。

人活着,总会想想,该怎么个活法。张先生选择了这种活法,尽管年逾古稀,却仍然怀着他自己的梦想,实现他自己的一个个计划,做着他自己喜欢的事情,过着他自己以为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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