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杯征文:“中国娃娃”在夏威夷(上)
2007-01-09 18:57:00
来源:星星生活

(海星杯征文/作者:江岚)12月底,应老友露易丝的邀请,我抵达夏威夷群岛中最大的夏威夷大岛。

算来我和这个犹太裔的老太太有十几年的交情了。露易丝并不是夏威夷本地人,她家住宾夕法尼亚州。宾州的冬天比较冷,她每年要到温暖的南方过冬,而且随着年事渐高,在南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去年冬天到大岛来,见此地的房地产涨势可观,就干脆买下了一栋房子。数天前,当她得知我原定回国的计划取消,空出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便执意要我飞过来,看看她这栋耗费了一百七十多万的大宅子。

房子坐落在大岛西海岸,一个叫做“Puake Bay Ranch”的高级渡假社区里。从社区入口的拱门沿小山坡延伸下去的道路一直通向海边,两旁是38家建筑风格各异的小庄园,每一家占地面积都相当大,露易丝买下的这一座,是这个社区里最小的了,前后院也有十余英亩。入口处布满铜锈的牌子,用夏威夷文和英文写着:“Wale Song”(海豚之歌),嵌于大柳树浓荫下的矮石墙上。车子自此迂回深入,一会儿,已来到一栋花木掩映,淡绿色的两层楼房前面。

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两边整齐地种著茉莉、杜鹃和夹竹桃,五色纷呈。靠墙的角落还有一大溜各色兰花,叶片肥阔厚实,花茎亭亭玉立,开得幽雅而孤高清冷。夏威夷的气候固然适于兰花生长,可是猛然看到印象里娇弱矜贵,在家时费尽心思侍弄,也不一定能让它开花的植物,被这样漫不经心地如野草一样对待,还是忍不住要感慨,委实是物离乡贵,人根本不能与之相比,人一离乡就贱了。

我们走过去,惊起门边小池塘里肥大的青蛙,“扑通”一声跃入水中。门开处,6千平方英尺的房子空荡荡地。露易丝去年底买下这栋房子以后,直到半个月前才住进来,还来不及装修,房子里没有家具,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窗帘,更显得房子本身的宽敞和明亮。楼下的客厅、餐厅、厨房之外,有一套很大的主人套房,卧室里摆着露易丝的大床。客厅里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的走廊,和落地窗外平行的宽大阳台一起,把东西两侧的两套客房相连起来。

站在阳台上看出去,天尽头是云雾迷离的山峦,和平滑如镜的海面相连,陆地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色草坪,烘托着三两栋房子,一直延续到眼前点缀着棕榈树和紫薇树的前院,视野里天青色、蔚蓝色和绿色层次分明,铺陈出阳光下一幅亮丽的风景。阳台下方正对着一个游泳池,形状不规则,浅蓝色的粼粼水波中有两只用小磁砖铺出来的海豚,一大一小相伴游弋,动态和神情都栩栩如生。

这一天傍晚,露易丝张罗晚餐的当口,我出门信步向海边走去。

通向海边的柏油马路很宽,既没有行人,也没有来往车辆。黄昏的阳光依然明朗而炙热,我放慢脚步,慢得不能再慢,额上也还是很快沁出了汗珠。背后吹来的风并不凉爽,却很猛,顺着山坡往下走着几乎是“驭风而行”的感觉。不过风中的潮气也很重,十几分钟以后,我开始觉得双腿的关节隐隐作痛。

两旁的庄园入口处各有名牌,有的用英文和夏威夷文,有的则只有夏威夷文。那些庭院都经过精心设计,也维护得相当好。树荫花影里,豪华建筑物的样式和风格都具有各自鲜明的特点。左手边那一栋米色外墙,淡绿色屋顶参差的豪宅,看起来很新,线条轮廓比其他的建筑来得富丽新潮。庄园的名字也取得漂亮,叫做“彩虹之上”。

一辆白色的本田小车停在路边,见我走过,埋头看报纸的司机扬起脸来和我打招呼。他说他是那边“雾霭之园”的主人,原来在明尼苏达州的圣・鲍尔市做小儿科医生,退休以后来到这里,买下了“雾霭之园”和社区里另外一大片13英亩的土地。现在他想把那片土地卖掉,可是社区里不允许挂“土地出售”的广告牌,他只好把广告牌贴在车窗上,一有空就把车停在路边或者社区的拱门边,招揽买主。

他告诉我,走路到海边恐怕还要20多分钟。而我已经出来半个多小时了,怕露易丝等我吃晚饭,和他分手后我掉头往回走,心想这个退休医生总有六十岁上下了吧?为什么不找个房地产经纪人帮忙卖那块地呢,有这守株待兔的时间,做一点什么别的不好?!

“喂!汉肯家的中国娃娃!”一辆枣红色吉普车在我身旁减速停下来,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探出头来叫我,披肩的头发迎风飘飞。他身边坐着一个盘亚麻色高髻的女郎,也正对着我微笑。“你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Kona是个居民总数大约5000人左右的小镇,露易丝和当地人混得很熟。我到她家做客的事,镇上几乎人尽皆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这个二子之母,年近不惑的女人,叫做“中国娃娃”。当下我愕然站定,微笑打量他们。

“我叫史蒂夫,她是爱琳,我们住在‘高原之风’,和你是邻居!”他说。

原来如此。我还是想自己走回去,便摇摇头,谢谢他们的好意。这两个人热情得不得了,当下邀请我到他家里去看一看,说他们明天上午去“海豚之歌”接我。盛情难却之下,我答应下来。

次日早上吃过早餐,史蒂夫和爱琳果然依约前来。“高原之风”和“海豚之歌”前后院相连,之间没有栏杆隔离,我跟着他们从草坪上走过去,也要七、八分钟才能走到史蒂夫的家。

史蒂夫的家族庞大,经营着美国第四大食品加工公司,以他家的姓氏为品牌的罐头汤在任何一个超市都能见到。他是家中次子,平时帮助他父亲打理原料供应方面的生意。因为喜欢Kona的环境,全年有大半时间住在这里。他并没有结婚,爱琳是他现任的女朋友,本地人。

两层楼的“高原之风”,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木。大大的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粗实的横梁。屋子的面积很大,木制的桌椅线条重拙,摆在木地板上,厚笃笃地。明明知道这一切朴拙都刻意且昂贵,置身其间,也还是觉得安稳踏实。

尾随着他们二人穿过客厅和起居间,进入史蒂夫的书房。大大的一张书桌居中,后面整整一面墙的木质书架上堆满了书。我定睛看去,佛经和各类佛学书籍竟占据了一半还多。书架左右的两面墙是两扇大窗,薄木片的卷帘高挑,一面是山景海景,另一面则全是木槿花,紫色、粉红和白色,开得肆无忌惮地耀眼。

我们在木槿花窗下的硬木沙发上落座,史蒂夫和爱琳从厨房搬过一套东西来,摆上宽大的四方茶几,说是要请我喝茶。紫泥梅花形的小茶壶,景德镇的细白瓷小杯和茶盘,三个大大的朱砂茶洗,丝瓜络的茶垫,还有水瓶、羽扇、砂铫,红泥小火炉,整整一套精致的功夫茶器具!

接下来从用小块木炭点火开始,史蒂夫治器、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动作娴熟,一丝不苟。我岂止不懂得正宗潮州功夫茶,此前见都没有见过。冷不防有这样一个满口英文的异族人煞有介事地当面演示,眼界大开的同时,真真惭愧于自己的简陋。

“人的本性其实通明洞彻,都是因为人心里太多妄想执著,以至于迷惑困顿了,”史蒂夫说起对佛理的感悟来,一样有板有眼。“性比如水,心比如波,水静则清朗,波动则混沌。”

我抿一口史蒂夫递上的茶,静听他往下说。那茶气味芳烈,难怪古人形容功夫茶“较嚼梅花更为清绝”。我们这样的俗人没机会嚼梅花,倒也觉得齿颊留香,精神为之一爽。

“所以做人要摈弃虚妄生灭,幻化不实的东西,才能避免诸般烦恼。”他说。

这还是时时勤拂拭,不使明镜蒙尘的观点,没有到达“无处惹尘埃”那种真正万境空明的境界。不过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富家子弟,参悟佛理到这个地步,应该算很难得了吧。

说话间电话铃响起来,爱琳先接起来,随即递给史蒂夫,说:“是安伯特。”

“你好,老东西,有什么新鲜事?”史蒂夫拿过电话来听着,一边点头,视线落到我身上。“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不,新朋友。呃……我会带她一起去。她很安全,我保证。”

他说完把电话交给爱琳,交代她:“你准备一下晚上的事吧,我带中国娃娃去安伯特那里。”

那通电话颇有几分诡异,我心里不是不困惑,却也没多问,只是跟着他走出屋子,上了车。

“见过种大麻的人吗?你肯定没见过!”他笑着说。“我带你去长长见识。”

“啊,”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神神秘秘。我点头。并不觉得害怕,没来由地相信这个昨天才认识的陌生男人绝不至于怎样害我。

“他们这些人,只在以自己手臂为半径的圈子里做生意。安伯特刚搬到此地,现在还算是个外来户。我说你是安全的,他一定会见你。不过,”他看一眼我这两天不离手的相机,表情严肃起来。“不要照相,不要问他们任何问题,不要掉以轻心。”

自然,其间的利害关系不必多加解释了,我也很严肃地点点头。

车子停在离镇上很近的一栋粉红色房子的车道上。前面还停着一辆深蓝色的福特小车,很老旧了,车尾贴着醒目的标语:“Orgasm Donor”(性高潮捐赠者),我们一看,都笑出声音来。

一进门是小小的客厅,房子里面也漆成粉红色,窗户洞开,残破简单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特有的味道。乍然从史蒂夫精心布置的豪宅一脚踏进这里,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安伯特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里,身边的一张小几上散乱地放着大麻,烟灰缸,香烟,钱和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见我们进来,他拿开嘴里叼着的烟斗,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他总有六十几岁光景了,光溜溜的大脑袋,下巴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整个身体胖嘟嘟地塞满了椅子,裹着半旧的圆领深蓝色汗衫,因为脖子既粗又短,普通汗衫的圆领大概会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穿着的这一件,领口被胡乱剪成一个大口子。他看上去并不蛮横,也并不霸道凶狠,恰恰相反,他的笑容简直是亲切和蔼,而温暖地,让我马上联想到“圣诞老人”。真的,如果他穿戴上大红色滚白毛边的行头,就是活脱脱地一个圣诞老人。

正和安伯特一起抽大麻聊天的另一个老者,坐在他脚边的小矮凳上,自称已经71岁,完全没有龙钟老态,外形和安伯特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很瘦,穿一套沾满油污的连裤工作服,长长的灰白色落腮胡子盖住了整张本来就很瘦削的脸,更显得高高的鹰钩鼻两边,那一双眼镜片后面灰蓝色混浊的眼睛,目光阴骛、精明、锐利,活像儿童的故事书里,险恶毒辣的巫师。

“这是新到的货色,你看看,”安伯特把一袋大麻递给史蒂夫。史蒂夫看了看,顺手又递给我。

很多年前,露易丝的医生就把大麻作为一种镇痛药开给她使用,所以我见各种各样的大麻也见得多了。眼前这些看起来呈干薄荷色,捏着有点粘手,无籽也无小茎的大麻,质量应该很不错。通常呈浅褐色带籽的那一种,就要逊色很多。

“试过吗?”安伯特问,同时重新装满了一烟斗,递给我。他非常健谈,也很风趣。

(待续)

作者简历:

江岚,自由撰稿人,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美国火凤凰文化协会副会长。现担任美国泽西市圣・彼得学院语言文学系中文教授,美国新科集团公司副总裁。业馀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已发表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纪实作品约二百余篇。作品散见于台湾、香港、大陆和美国的《小说族》、《新女性》、《汉新月刊》、《彼岸》、《中国人》等杂志,以及《南方日报》、《世界日报》、《星岛日报》、《美洲时报》、《侨报》、《多维时报》、《羊城晚报》、《亚省时报》、《新象》等报纸副刊。曾先后获得“汉新文学小说优秀奖”(2001年、2003年,美国),“汉新文学散文优秀奖”(2002年,美国),“文友秋思维狂欢节小说征文”第一名(2004年,上海),“侨报综艺杯五大道文学奖”散文第二名(2005年,美国)、“新泽西书友会银书奖”(2005年,美国)、“汉新文学奖”散文类第一名(2005年,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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