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家的村庄
2007-08-13 21:41:35
来源:星星生活

(图片说明:1、在甘肃省民勤县北端的青土湖,道路左侧为巴丹吉林沙漠,右侧为腾格里沙漠,两大沙漠在此已经“握手” ;2、消失的青土湖;3、青土湖中被沙子掩埋的螺壳说明这里曾经碧波荡漾;4、废弃的村庄。)

邻居一边吆喝牲口,一边大声开着玩笑。小孩子们追打着,吵闹声搅破闷热的黄昏。远处的狗吠声,穿过村庄传得很远――55岁的魏光财,只能在脑袋里一遍一遍回忆这一幕。自从两年前送走最后一户邻居,东容村六社,这个位于甘肃省民勤县沙漠边缘的小村庄,就只剩下了魏光财一户人家。

作为中国沙漠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民勤县备受世人关注,面积居全国第三、第四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一南一北,将这座绿洲夹在中间,并以每年5~10米的速度向前逼进。

东容村是民勤县位于沙漠边缘的24个行政村之一,而六社又是东容村最靠近沙漠的自然村。

每天,魏光财家的烟囱里会定时冒出炊烟,表明这个村庄还“活”着。面对日益紧逼的沙漠,魏光财固执地坚守着自己那处土墙围起的土屋,以及有关这个村庄飘渺的记忆。

1 一个村子两个人

凌晨5时,魏光财家的那头白毛驴准时嘶叫起来,开始了这个村庄一天的生活。除了他和妻子张菊花,这里平时基本看不到第三个人影。

一只猫,一头驴,两只母鸡,20多只山羊,它们是除魏家夫妇之外,这个村庄仅剩的成员。

从民勤县最边缘的西渠镇西行13公里,就是魏光财所在的东容村六社,一路上黄沙漫漫,不时扬起沙尘。

事实上,这里压根儿就不像一座村庄:在荒漠和稀疏的红柳林包围中,横着一排破败的土坯房,大约有四五座,墙是用黄泥和着草夯成的,每一座房子都是独立的。有的房屋、院落已经坍塌,有的外表虽然完整,但窗户门框上积满灰尘,表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里距最近的村庄大约只有两三里地,为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们夫妇不时需要去外界补充给养。

至少每十天左右,老魏两口子要套上毛驴车,拉上白铁皮制成的巨大水桶,到5里之外的村里拉淡水――这样的生活他们已经维持了十几年――这个村里早已没有饮用水可用了。

2 这里曾经也热闹非凡

魏光财55年的全部记忆,都依托于这个行将消失的村庄。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向外迁移,老魏仍能一五一十说出他们当时的模样和脾性。所有生活的情景和细节如在眼前,民勤县东容村六社最后这名村民担心,一旦自己死掉,关于这个村子的所有记忆,恐怕也就彻底湮灭了。

这是一部通过口耳相传和耳闻目睹形成的村史:从几百年前第一户姓李的人家搬到这里开始,这个村子已经繁衍生息了8代。

老魏刚记事的时候,村子里还很热闹。他最怀念的日子是上世纪60年代。村子里有100多口人,孩子也多,从早到晚听得见笑声。“该村原有32户,164人。”老魏的记忆,从乡政府相关资料的记载中得到印证。老魏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到村中间的空地上扯开大幕,放电影。黑暗中,男女老少挤在一起,为《地道战》、《白毛女》,如痴如醉。

后来,小学毕业的魏光财变成了魏老师――当时村子里有30多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魏老师包揽了他们的全部课程。夏天放学后,他一招呼,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起到麦地里拣麦穗,一路上热闹非凡。

这是东容村六社最后的辉煌岁月。就在这样的辉煌里,21岁的魏光财,从生产队里借来一辆驴车,娶回了自己的媳妇张菊花,并很快生下女儿和儿子。

3 沙子覆盖了人的脚印

这也是一部村庄衰亡的历史:最初,因为上世纪60年代初的饥荒,饥饿的人们纷纷外出逃荒,许多人饿死在了路上。不过到后来,饥饿不再是人们搬迁的主要理由了。

从上游水库流下来的水越来越少。地下水里的矿物质让原本肥沃的土地日益盐碱化。村旁早已经干涸的湖底一天天被黄沙掩埋。

老魏记不得哪一年走了第一户人家。反正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村子里只剩下十几户人家。而喜欢不停地向魏光财回忆往事的父亲,也在魏家的老房子里断了气。

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陆续搬走,有的去青海投靠当干部的兄弟,有的则跟着儿女迁到了县城。还有的在政府号召下,集体到了邻县的农场。魏家儿子在镇里安家后,带着媳妇去了内蒙古打工,儿媳妇曾发誓再也不会回这里住。女儿则嫁到了外乡人家,偶尔遇到节日才会回来看望他们。

渐渐地,最初坍塌的房屋和院子也不见了:泥土建起的墙被逐渐风化,又散落成泥土。以前,村子方圆有一里地,如今逐渐萎缩成了一排破败的土屋。

没有人住的地方,沙子覆盖了人的脚印。老魏也舍弃了自己在村西北靠近沙地的住宅,搬进了另一户人家舍弃的土屋。那座记录着他大半人生、迎来妻儿和送别父亲的房子,在几年前也终于坍塌了。

4 荒芜和生机的分界线

在魏光财的记忆里还有青土湖的位置。尽管从他懂事起,那个“湖泊”已经只剩下干涸的湖底。不过,从村里爱讲古事的老人口里,他多少领略过那片湖泊的魅力。那时候,湖水丰裕,鱼虾成群,野鸭在湖岸周围的芦草里栖息、生蛋。

被当地人叫做石羊河、古籍中称作“谷水”的河流,从祁连山蜿蜒流出,在民勤盆地汇集成的这个湖泊,史书中早有记载。由河水冲击而成的民勤绿洲,整个受惠于这片湖泊。

这片曾经风光一时的湖泊,后来成为“人类历史上消失最快的湖泊”被记录在历史档案里。

从魏光财的家往北步行一小时,穿过一片栽满红柳树的戈壁,就是两大沙漠的交汇处。魏光财见证了几十年间沙漠化的可怕过程。他眼看着沙漠离他家越来越近。

过去,村西2里地之内,都是他们的农田,站在田边,远望都看不见沙带。二十几年前,沙土漫过了青土湖底,开始向村子步步逼近。沙带边上的房屋被迫舍弃,农田也逐渐变成荒滩。

如今,魏光财夫妇俩和他们的房屋,已成为荒芜和生机的分界线。房屋前面,树木和农田仍生机盎然;房屋后面,穿过红柳林钻进来的沙土,将所有土屋和残余的树木变成一种淡淡的白色。每到晚上,沙随风跑,张牙舞爪,仿佛随时准备将这最后住人的这座土屋一口吞下。

5 到头来还是舍不下这间土屋

“你们为什么还不搬走?”每一个慕名前来采访他的记者都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们年纪大了,没什么好搬的了。”老魏总用这句话来敷衍。

然后,他略有些羡慕地回忆起一家家远走他乡的旧邻。在他看来,这种迁移并不代表背叛或忘本。

一些人响应县里的号召,搬到了交通便利、吃水方便、土地相对肥沃、生态相对友善的地方。这些地方,老魏也曾去看过,可到头来还是舍不下这间土屋。

老魏私下里认为,这里其实不错,“安静、地也多”。“如果能有口井,村里就留得住人。”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迁移是唯一的出路。

老魏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在这片沙漠与人争夺的前线,当地政府早已制定好了迁移计划。他所在的村子,就包括在这个计划之中。一年前,与东容村临近的黄惠村的几百名村民,已被有组织地全部迁走。

“让人从生态脆弱的地方迁出去,可以让植被进行自然修复。”这是县里一位官员的解释。事实上,近10年来,该县共向外移民2.2万人,占全县总人口的十四分之一。

关于过去的村庄,关于父亲,他后悔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做纪念。当然,他压根也没有条件留下这些纪念。

“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有许多人家的坟地。”因此老魏相信,不管人们搬到哪里,他们还是会把牵挂留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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