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普鲁旺斯的蓝颜知己
2007-11-13 19:22:02
来源:星星生活

文/可言可遇

刚到法国的那年,我在法国南部的城市生活着,就是那个有名的普鲁旺斯地区。每到夏天,一片片剔透的紫色薰衣草花田,一片片灿烂的金色向日葵花园,还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海岸。那就是艺术家的天堂,人间的宝地。

那是一个处处都有浪漫的地方。即便是在一条无人经过的小道上,你都会发现随处可见的“爱恋”—- 小草和大地在恋爱,大树和藤蔓在恋爱,小鸟和天空在恋爱。只要你懂得生活,懂得爱,内心就一定不会因为孤独而寂寞。

再美的地方,再诗意的生活,人都还是要生存的。那时候,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利用课余时间打工。刚开始因为法语不好,只能用最蹩脚的法语找到了一家中餐馆里的工作。在那座城市里,那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餐馆。

我一走进那餐馆,就感到了自己与那里是格格不入的。那里的服务生多半都是没有居留证的被称为“黑户”的人,因为没有合法身份,他们不能回中国探亲,不能接受学校教育,所以端盘子洗碟子就是他们生活的主业。生活的压迫和身份的尴尬早已让他们失去了所有理想之类的话题。所以,我很少也很难加入他们的聊天。

餐馆是一对中国夫妻经营的,他们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老板娘是一个时刻绑着围裙却戴着劳力士手表并且算账飞快的女人,我每天听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挣了多少钱,进了多少肉,排骨涨价了,蔬菜缺货了之类的话。至于老板,我几乎没有听到他讲过什么话,只知道老板似乎特别能干,厨房里哪个师傅请假了,老板就能替上,并且什么菜都做的很好。

打工休息时,我经常会抽空学习法语,但都是自顾自的学,因为其他那些服务生只要认识菜单上的菜名,会说简单的鸡鸭鱼肉就满足了。老板娘的法语我也领教过的,属于动词不变位,名词不分阴阳性的水平,老板的法语没听到过,但我估摸着也就那么回事儿了。所以,偶尔的,关于法语问题,我只会请教他们的孩子,因为孩子们都是在法国长大的,法语就是第一母语。

普鲁旺斯的浪漫气息是无处不在的,包括在学习法语的过程中,老师经常会拿一些歌词诗歌之类的叫我们背诵。那天,老师给我们布置了音乐剧《巴黎圣母院》的唱段《LA LUNE》(月亮),要求背诵熟练。中午餐馆忙过后,其他人在聊天或是打牌,我就在一边准备开始背诵歌词,拿出笔记后发现,怎么少了一页呢?正好就是歌词的最后两段。我着急了,我一直是一个最认真的学生,少了一页,就意味着第二天不能完整的背诵歌词。这时候,正巧老板和两个女儿走过,我急忙抓住大女儿,给她看我的歌词上半段,问她是否知道下半段,她是我当时唯一能找到的小救星了。大女儿看了歌词后耸耸肩,摇摇头,说:“这太难了,我不是诗人,不会背的。”

这时候,一直站在大女儿身后看着我的歌词的老板,一言不发转身走到了帐台,我看到他拿着笔在写着什么。我以为,这是一件完全与他无关的事情,也绝对想不到他能帮到我。可是,几分钟后,他停下笔,走来将手中的一页纸递到我手中,然后,又是一言不发的走了。我看着那页纸,惊呆了,那页纸上居然是他用漂亮的法语花体字写下的后两段歌词――

Veille
Sur ce monde étrange
Qui mêle
Sa vois au choeur des anges
Lune
Qui là-haut s’allume
Pour éclairer ma plume
Vois
Comme un homme
Peut souffrir d’amour
D’amour

看,
这奇异的尘世
混合着市声与天使的吟唱
月亮
在高空放光芒
照耀我的羽毛笔
看,
一个男人
如何为爱所苦 ,为爱所苦……

我无法想象一个每天与炉灶为伍,与金钱相伴的男人怎会背诵高雅的音乐剧中的歌词,但这又是摆在眼前不由得我不信的事实,那,往日我眼中的他应该是极端片面并且浅薄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他了。渐渐的,我发现他有很多与这环境不符合的爱好,他喜欢古玩,有时他静静的在柜台边捧着一本考古书对照着手中某个小玩意儿研究半天;他懂红酒,在餐馆的地下室里,有他的酒窖,偶尔会他有朋友来时,会听到他饶有兴致的品论红酒,对红酒文化相当了解。他喜爱法国文学,经常能看到他留下的一些法语诗词,或是大家名作,或是他信手写来的小诗小词。

并且,我能感觉他对我的态度和对其他服务生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或许他知道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会感受到他内心真正的喜好。他太太以及其他人看到他手中的小古玩或是红酒时,第一时间会问道,这值多少钱。

他的表现是不用言语的。有时候,我上午上完课赶到餐馆来不及吃中午饭,就会发现在厨房的台子上总有一份午餐,等我走近时,他会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说,“抽空吃了吧。”后来才知道,那都是他特意为我做的。

有一天,中午生意最忙的时候,我的手指被蒸汽烫伤了,大家都太忙了,似乎没有人留意到我。我忍着疼,继续工作着,可钻心的疼痛把我眼泪都疼出来了,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突然从餐馆门口走了进来,迅速的递给我一盒烫伤胶布,说,“这个很好用,贴上就能先止痛了。”我接过胶布,愣愣的看着他已经转身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买的。

还有一次,法语班里同学起哄说周末晚上要去我家吃我做的中国菜,我很发愁,做那么多人的饭菜,我真的不行。在餐馆上班时,我无意间提到了这事儿,被他听到了,没想到周末下午我从餐馆离开时,他竟然塞了两大个塑料袋在我手里,又是很简单的说,“你不用自己做了。”回家后,看到大大小小十二个菜,我觉得心里好温暖。

像这样零零星星的小事儿很多很多,他没有过多的语言,只是默默的暗暗的帮助我,因为他的存在,我也不再觉得自己和这个餐馆的环境格格不入,心中会因为知道他离我不远而涌动着莫名的开心和兴奋。我想,那应该就是心动的感觉吧。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后,语言课程结束了,我也考上了巴黎国家美院,我要离开普鲁旺斯了。

离开时,我想就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事实上,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我走的那天,他放了一瓶红酒在我面前,依然很简单的说:“拿去吧,我有两瓶。”我一看那瓶酒,知道这是他珍藏中最喜爱的红酒CHATEAU LAFITE ROTHSCHILD。他只有两瓶。居然给了我一瓶。没什么过多的语言,我走了,带上了那瓶红酒,虽然,我完全不懂酒,或许,他知道我会像他一样珍藏吧。

一到巴黎,紧张的学习气氛,陌生的生活环境,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完全没有空闲去想到普鲁旺斯,可是我最贵重的财产――那瓶红酒,却时时在我眼前让我会想到他。尽管每次想念都只有瞬间,但却很美好。

又过了一年,夏天,学校要我们出去写生了,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去普鲁旺斯,我想到了那里的薰衣草花田,当然,也想到了他。临出发前,我拨通了餐馆的电话,用法语说要找他,他在。听到他的声音,我居然很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就告诉他,我去普鲁旺斯写生,住在哪个旅馆。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终于,那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普鲁旺斯,遍地的薰衣草花田,花开风起时,片片深紫色的花浪层层叠叠起伏摇摆,扑鼻而来的是带有些许木头味儿的淡淡的花香。

到了普鲁旺斯第二天的上午,在离旅馆最近的那片薰衣草花田里,我又见到了他。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们都笑了,那是彼此相识相知的笑。那天,我们第一次聊了很多关于他的情况。有些是我原来略有所闻的,有些是我从来就不知道的。

他十六岁的时候跟父母一起来到了法国,身边所有的同乡们来了以后,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就是做生意,开餐馆,开服装店,开杂货店。可偏偏他,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没有机会没有环境,他就偷偷的学,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在父亲的安排下和太太结婚了,没有人跟他讨论过为了爱情而结婚的话题,因为太太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同乡好友,太太是偷渡到法国的,没有身份,唯一的解决身份的方法就是结婚。他们那个同乡情节非常浓厚的小群体中,经常会有这样用婚姻来解决身份的互相帮助。

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知道自己在思想上是这个群体中的另类,但是他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娶了太太,接手了父亲的餐馆,开始了他们固有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而他所有的那些爱好和梦想对于经营餐馆而言似乎都是浪费的。最可怕的是,生活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分享他内心世界里的东西。

那天,我们一起坐在薰衣草花田边,一起凝望着那片紫色的海,他对我说:“坦率的说,你是在我身边出现的一个最美好的事物。看到你勤奋,好学,一直为坚持自己的梦想努力,我从心底里欣赏你。因为,我也从来就不相信,生活的意义只是盲目的挣钱。一个没有精神世界的人,就像是一个重复工作的机器,没有血液的流动,也没有任何的激情可言了。这些年来,身边的亲人,朋友,几乎没有逃脱掉这个模式的,这种群体的习惯力量太强大,让我也无法成为他们中真正的另类,但内心的抵触无法消除。后来,有了孩子,才渐渐的缓和了我与这种习惯的对立,想到责任,想到孩子,想到家,我似乎才有所满足。因为那也都是生命中很重要很现实的内容。”

就这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我离开普鲁旺斯后的两周,他给我寄了一封信,信里有几朵干枯的薰衣草,紫色的细碎花瓣已零落在信封里,信中写道:上天赋予普鲁旺斯的不仅仅是天空和大地,还有浓郁的浪漫气息,那是为了让它成为那些热爱生活者的人间天堂;正如上天赋予人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思想和情感,那是为了让人们不仅仅为了‘ 活着 ’而活着。随信寄些薰衣草,你收到时,已枯萎凋零,仍希望你留住那点余香,永远记住普鲁旺斯。(选编自万维读者网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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