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能等的――苏姗的故事
2007-12-21 16:32:06
来源:星星生活

文/陈默

八年前我刚进公司时就注意到了苏姗,主要是因为她的“怪”。她那时四十五、六岁,意大利裔,可是却有着一个典型的犹太人的姓氏,她说离婚后一直懒得改,真是够率性的。她总是披着一头不可收拾的亚麻色浓密卷发,走路一颠一颠的,穿着打扮完全是“波西米亚”风格,披披挂挂的。笑起来高高的鼻子一皱,露出一对过长的门牙,有点像动画片里的鼹鼠妈妈。说起话来倒是妙语连珠,不过有时也真有点不靠谱。说实话,我曾在广告界工作多年,对各形各状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但见到苏姗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们这个公司是出名的保守,大多数人是穿得格格正正、说话一板一眼、做事任劳任怨,我很为苏姗捏一把汗,不知她在公司如何生存。

苏姗和我并不是一个部门的,但和我们部门的安迪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安迪是不懂中文的华裔,年近四十还没有结婚,而且宣称婚姻不在他的“playbook”上,他说好在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他父母抱第三代都抱不过来,也无暇操心他的事情,他也落得自在。他和苏姗两个无牵无挂的人,都爱好文学艺术、懂美食、会找乐、见闻也多,不像我们这些有家累的人不是谈老公、老婆、孩子,就是谈账单、coupon、大减价。所以他们身边常聚有一群人,听他们海阔天空地神侃,我也是一份子。

一来二去熟悉了,觉得苏姗真是挺有意思的,人很爽快,仗义直言。说话尤其生动,常有出其不意的机智。她每天早上都要看报纸上登的星座预测,加上自己的评论,逗得一起吃早餐的同事们笑声不断。她还组织了一个早餐俱乐部,一个星期聚一次,轮流有一个人做东买bagels、黄油和cream cheess,大家自理咖啡和茶。后来我们女同事们常常搞主题早餐,比如夏天就铺上海滩风景的桌布、放上一些99店买的彩色小纸伞和太阳镜;秋天就在桌布上撒上一些五彩树叶,再放个丰收的花蓝;或是搞个中国风、印度风什么的。男同事们不擅长这些,就在食物上下功夫,买的东西不再限于bagels,而是越来越丰富了。大家饱了口福、又有苏姗笑话连连的神侃,俱乐部人气越来越旺。

大约三年前吧,苏姗突然变成淑女了。头发常常拉直了,或是卷成大卷,衣着也变了。脱掉那些拖拖拉拉的大袄长裙,我们吃惊地发现她的身材正经不错呢。而且挺有穿衣品位的,刻板的套装她是不屑于穿的,她的衣服或是低调却带点诱惑、或是俏丽却不张扬,套句当下的行话就是 “闷骚” 的风格吧。

我们暗地八卦她一定是在谈恋爱。胆大的同事当面打趣她,她就露出小鼹鼠般的招牌笑容反诘:你们不是一直说我是安迪的女朋友吗?再问多了,她就假装生气地说:“呵呵,我一直是每晚抱着猫、玩填字游戏的老姑婆啊。总算现在有男朋友啦!好有福啊!”去问安迪,他也打哈哈:“What!我女朋友有新欢啦?”他俩这样,我们也只能做罢了。

在苏姗变成淑女大半年之后,她突然宣布了一连串惊人的消息:她在申请退休;因为她的男朋友提姆最近退休了,她要和他同步;提姆曾是我们公司另一个分部的;她和他认识超过十年了,多年前曾有过火花,分分合合也不止一次,但这一年来是认真的。

这一下,苏姗的所有变化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大家也原谅了她和安迪和我们打马虎眼,同事之间谈恋爱当然要格外小心,何况我们公司风气那么保守。提姆喜欢淑女型的女人是无疑的,苏姗女为悦己者容也是天经地义的。

在祝福她的同时,我们所有人都劝她不要退休。我们公司有相当不错的终身退休金,各人能拿到多少根据职位、年资、工资而定,但要工作到55岁才能拿到全部计划。苏姗当时52岁,在公司服务了三十年,积攒的点数很多了。但是,如果她提前退休,就要倒扣很多,很不合算的。

可是苏姗不这样想,她说提姆已经把他父母留下的、在康州农场的一所房子重新翻修了,两人准备在那里同居一段时间,“你们说我怎么天天从康州过来上班啊?”她振振有词地问我们。而且,如果不退休,“我怎么和提姆去旅行啊?”

我们都说,这些不难解决,你们周末去康州,平时还住在这边嘛。要说旅行,苏姗工作年资长,光是带薪假期就有六个星期,病、事假另算,难道还不够吗?再说三年很快的,一晃不就过去了?

苏姗听我们七嘴八舌地叨叨,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的脑袋都大啦!过了一会,她一脸认真地说: “爱是不能等的” 。

当然,我们也是和她相熟,加上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所以才会去管闲事。既然她主意已定,我们当然也就乖乖闭嘴了。何况,听到她说“爱是不能等的”,想想我们却在算计退休金的多寡,每人都在自责自己太俗气。

我们为苏姗举办了一个隆重的欢送会。至今记得她那天穿了一件灰色和粉色花格的小毛衣、灰色短裙、深粉的半筒靴,像个高中啦啦队的女生。大家有点想笑,她先发制人地说:退休了就是正式的银发族了,再也不能装嫩了,所以我今天扮一把teenager,不行吗?!大家赶紧说:行!好看!

苏姗和大家依依不舍、又哭又笑地说了无数车轱辘话。我远远看着她,心里还真是舍不得。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多年来给平淡的办公室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想到她说的“爱是不能等的”,很为她这份情怀感动;想到她可以和心爱的人日夜相伴,在那么美丽舒适的大房子里享受生活,也挺羡慕她的。

苏姗刚离开时还经常和我们联系,有时打个电话过来,有时群发一些有趣的笑话和图片给大家。后来联系渐渐就少了,我们也不以为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朋友们来来去去也是正常的。

这样过了有半年光景,有一天安迪气急败坏跑地来告诉我:提姆有了新欢,苏姗被赶出来了!“怎么可能!”我当时惊地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安迪说,两人搬到一起后,不和谐渐渐浮现出来。想想也是,苏姗当时要为提姆改变,就说明提姆喜欢的并不是本色的苏姗。那个精灵俏皮、机智幽默的苏姗即使穿上淑女装,大概骨子里也不会是烧茶煮饭、小鸟依人的甜美小女人。和苏姗合拍的应该是一个有着自由的心灵、不羁的言行、并带点嘻皮气派和恋恋风尘的男人吧。

把自己的思路拉回来,我问安迪:他们两人日日相伴,提姆上哪儿去找的新女友啊?安迪说:呵呵,把旧爱收山为新欢了。原来如此,这个家伙不是也曾和苏姗分分和和不止一次吗?看来他有点吊女人胃口的本事,是藕断丝连的高手。

当然,安迪夸张了一点,苏姗倒也不至于是被“赶出来”的,黯然离去倒是真的。

同事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惋惜、痛心自然就不用说了。听安迪说,苏姗经济上一下很成问题,只能暂时栖身在她老父亲那里。苏姗虽然工作了三十年,但因为行事为人的风格和公司文化并不吻合,更不是孜孜以求向上爬的人,所以连个最基层的经理都没有混上,工资可想而知。她又是个千金散尽、爱玩爱乐的人,手里是不会有积蓄的。那份缩了水的退休金还拿不到,社安金更是遥遥无期。真是为钱所困啊。

又过了三个月左右,到了今年夏末,安迪告诉我们:苏姗找到工作了,也搬到了新租的公寓里了。她工作的地方离我们公司很近,更巧的是就在我家隔壁一个镇子。我高兴地说:和苏姗说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安迪说好啊,但却久久没有下文。过了一阵安迪有点不过意地说:苏姗可能还没有安顿好,我都很久没有和她见面了呢。我倒不介意,毕竟她这感情的波动是伤筋动骨的,在没有完全平复之前,不想触景生情见到我们这些老同事是可以理解的。

上周五,安迪高兴地给我们看苏姗公司的网页。他说苏姗让他传给我们看看,并问大家好。一个当地的小公司,照片上不到十个人。前排大刺刺地坐着几个男人,没心没肺地笑着,大概是老板、合伙人之类。后排站着四、五个年纪不一的女士,应该是办事人员吧。苏姗站在最左边,头发拉直了剪到齐颈;穿一套樱桃红的套装,内衬米白的衬衫;抿着嘴没有笑容。

看到照片上几位女士,我不禁想到去镇子里办事常常看到的秘书老太太们,穿着花哨的廉价套装,平时不是絮叨家里的猫狗花草、孙儿孙女,就是去TJ Max或K-Mart淘便宜货。不是说她们不好,但总觉得有灵气的苏姗不属于她们的世界;总觉得她身上的樱桃红的套装是不得已的选择;总是担心她没有笑容的脸是因为不快乐。

不过,安迪说正在和苏姗联络,争取找个机会大家聚聚,一起吃个午饭。不论怎样,苏姗又和我们这些旧日的同事和朋友联系上了,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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