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地裂–柏杨自述入狱细节
2008-05-01 09:10:00
来源:星星生活

倪明华主编《中华日报》的妇女版,当然是一个好工作,可是,她身兼三职,早上出门后,晚上回家,总在十一点左右,疲惫不堪,但仍勉强支持。

一九六七年夏天,《中华日报》向美国金氏社订购“大力水手”连环漫画,交给家庭版每星期刊出五天。明华要我翻译,以我的英文程度,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但我却接下这份工作,因为漫画上的对话十分简短,更重要的是,又多了一份稿费。

“大力水手”漫画是连续性的,金氏社每次直接寄下两个月的稿件。大概十二月初,一天晚上,倪明华刚进家门,就接到《中华日报》的电话说,大力水手已没有存稿,明天一早,会派专人来取。明华这时候才紧张起来,一面坐下来赶工,一面催促我,一定要快点赶出译文:“译稿完成后,请放到送稿袋里,我不再看了。”

“大力水手”是一个全球发行的漫画,没有政治色彩。可是,那一次的稿件,画的却是波派和他的儿子,流浪到一个小岛上,父子竞选总统,发表演说,在开场称呼时,波派说:

“Fellows…..”

就是这个Fellows,引爆使我毁灭的炸弹,我如果译成“伙伴们”,大难降临的时间或许延后,可是,我却把它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心中并没有丝毫恶意,只是信手拈来而已。译完后,蹑手蹑脚走进卧房,把它轻轻的塞进送稿袋,舒了一口气,上床就寝,没有一点恶兆。历史上说大人物灾难发生之前,总会有点不祥的预感,这也恰恰证明,我不是一个大人物,只不过一个倒霉的平凡作家而已。

一九六八年元月二日,《中华日报》刊出这帧漫画,没有人注意它,连我和明华也没有注意它,它只不过是一个例行刊出的连环漫画罢了。可是,虎视耽耽的特务们像发现新星球一样,奔走相告;假如我的耳朵敏锐的话,会听到他们的磔磔笑声。就在那年阴历年前后(二月初),救国团请各报记者登合欢山。我接受邀请,和倪明华像贵宾一样被招待先乘火车到丰原,换成巴士到东势,进入横贯公路,不久就看到了雪景,对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方人来说,冬天没有雪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台湾平原是一个无雪地带,二十年来从没有见过雪,现在眼前白茫茫一片,每一片雪花和每一阵刺骨的冷风,都使人回忆到手背被冻烂的儿时。天快黄昏的时候,大雪使车子不能前进,在救国团陪同人员的引导下,住进冬令营小屋,既饥饿又疲惫,幸好屋内有熊熊火炉,温暖如春,我们和当时在《征信新闻》供职的常胜君夫妇,一起挤在一个大炕上。

第二天,踏上没膝的积雪,找到昨天乘坐的吉普车,重新折回东势,这是一次有趣的休假,充满了新鲜。还不知道大祸逼在眉睫,我们一回来,《中华日报》就叫倪明华到报社去,告诉她说,调查局认定“大力水手”漫画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打击最高领导中心,在精密计画下,安排在元月二日刊出,更说明用心毒辣。尤其出自柏杨之手,严重性不可化解。

我被这项可怕的罪名吓住,一时间,头昏目眩。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特务会对我下此毒手,只模糊感到莫大的压力而已。现在,焦急而茫然,所认识的朋友没有一个人实质上有所帮助,尤其使人心都撕裂的是:佳佳天真无邪的继续她的顽皮,我对她更百依百顺。

大约第三天,明华到《中华日报》,突然被调查局人员带走,那真是个冰冻的一天。我虽然仍到《自立晚报》上班,但同事们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我,显示出来他们什么都已经知道了。整个下午,在佳佳不断问“妈妈那里去了?”声中度过,晚上,佳佳好容易入睡。我跪在床头,大声向上帝祷告,祈求基督使明华能被释放,我自己是祸首,一切应由我承当。午夜之后,明华回来,我们离别虽只有一天,但心情却仿如隔世,她第一句话就说:

“事情很严重,明天会约谈你!”

等到明华入睡,我心乱如麻,坐在书桌前,写下一信:

宝:几件事交代,分述于下:

*报馆请祖光商请吴三连先生,可否留职停薪,万一短期内可以昭雪,有吃饭之处,以吴先生长者,当获允,如不获允,必有困难,不可怨尤。
*人在危难,朋友自必少,若干朋友,必有嘴脸者,万勿悲愤,要忍才是第一等人,蒋总统在奉化,借钱还要担保,我岂可幸免。
*除银行支票外,我不欠人。
*毕业后,可携佳佳赴美,如不能出境,可找李焕先生或迳找蒋主任哀诉,必可获助,不必记挂我。
*如传出我与事实不符的口供,则是受到苦刑,万勿相信。
*出国后,如有合适对象,即可与我离婚(图章在处),另行改嫁,不必指望我,佳佳长大,告诉父亲文字狱之苦,终身不可走写作之路,如我昭雪,她可回来依我。
*到美可访孙观汉先生,一叙我受的栽赃及迫害,但仍请他千万继续为国人写文章,继续唤醒国人灵性,在文化本质及气质上改革。
*的方形图章是办过印鉴登记的,房子可卖掉,用做路费,房价有四万余元未付,查看铁盒中帐单。
*为我之事,不可找任何人求救,这是有计画的泄恨诬陷,无人能为力,亦无人有此担当,找人徒惹人笑。切记。
*告佳佳勿哭,爸爸已先去美国等她(们如到美,可云我已回国)。
*也不要哭,更不可到处控诉,更不可云军法不公,免再受打击。
*有读者来信,可代覆,告以柏杨先生病故,可免其再来信(邮局信箱钥匙在汽车驾驶台烟灰罐中,图章亦在,每隔两天,取信一次)。
*蒋主任是热情忠厚之人,李焕先生一向对我关爱,出国事不妨先求见,免申请受阻,再叮咛。
*想办法见城垣二儿,出国钱若有多时,付给他们,代我吻他们,致我日夜悬心的爱。
*可请妈妈来伴,但不可打电报,免老人家受惊。
*努力补习英文,用钱宜省,少做衣服。
*出国时家具可赠体康。
*如银行头寸不能周转,只有退票,我们别无收入,以后应还,一文不可少。
*本要交代若干业务,免得临时手足无措,不免又写若干感情之事,类似遗嘱,幸勿为此而悲,心情不宁,不能细嘱,体念我心。
*记住,坚强起来。
*宝:仍有未了之事,趁上班,佳佳在玩,再分别叮咛。如生活困难,可试向何关根先生求援,可告以柏杨病故,临终相托。
*上午痛哭,使我心碎,文字狱虽出意外,人情冷暖则在意中,必经此才可以成熟。
*蒋经国主任是一代英雄,是非必明,但因有志之士提供资料,故无法细察,不过要求出国,英雄必热情,当无问题,不可畏而不行。
*到美可投奔大哥,因大嫂敦厚,谋一差事,能读书更好,此事孙先生必可成全。
*我如昭雪,当会给连系,不必给我来信,我在狱中。
*黎世芬必迫辞职,可找一教员(反正只几个月就毕业),否则坐吃山空。
*只加强补习英文,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出国事,在我们只是避难、避势利眼、避触目伤情,但他们可能诬叛逃,诬包藏祸心。
*对凡来安慰的人,不可表悲表愤,切记。
*圣母像要带走,教佳佳早晚祈祷。

就在三月四日,吃过晚饭,我在灯下交代后事,心神不宁,佳佳和她的小朋友华昌言在刚买的大型电视机前,坐在地板上看电视。调查局调查员高义儒先生和刘展华先生,按铃进来,要我随他们前往调查局谈话,向明华保证说,天亮以前一定把我送回来。全家人都不说话,只有在走过佳佳背后出门的时候,她回头向刘展华噘一下嘴,发出一个单字的声音:“嘘!”

明华靠着窗子,面无表情的盯住我的背影,陈丽真一直尾随下楼,扶我登上调查局黑色的厢型车。这是重要一刻,此次一去,就是十年。等我出狱后,房子已经不归我有,妻子已是别人的妻子,女儿虽然仍然是我女儿,但已变成另外一位少女。

到了三张犁调查局招待所,被带进一间六个榻榻米大的审讯室,主审员是刘展华。第一件事就是叫我撰写自传,从出生之时,写到被捕之日。而另一个房间,科长刘昭祥先生为主的研判小组,听取刘展华侦查的摘要,联合判断案情。

刘展华一开始就问到整整二十年前(一九四八年),渖阳在内战中陷入共产党之手的经过。七、八句话以后,他单刀直入说:

“你被俘是哪一天?”

“被俘”这两个字,自从离开救国团,十年之久都没有再听到过,今天忽然被提起,使我看见面前的陷阱,除了挣扎着不被推下去之外,没有方法保护自己。

“我从没被俘过。”

刘展华撩起他的嘴角一笑,使我想起我的继母,他重复说:

“你是几月几日被俘的?”

“我从没被俘过。”

“是吗?你没有被俘过吗?在那个大势已去的时代,国军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多少高级将领假装跟共匪妥协,这有什么关系?重点是他最后效忠不效忠国家。”

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惩治叛乱条例有明确的规定:凡是被俘过的人,不论军官或士兵,一律判处重刑――从五年到无期。

“我没有被俘过。”我说。

“你是哪一天被俘的?”

“我从没有被俘过。”

刘展华的声音渐渐的凌厉。

“你是哪月哪日被俘的?”

“我从没有被俘过。”

“好硬嘴,”刘展华大声说,“你是哪一天被俘的?”

我拒绝承认被俘过,并不是我聪明的知道一旦承认被俘,就全盘瓦解,只是因为确实没有被俘过。可是,刘展华用一种得意的眼神盯住我,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断的翻转着拿在手上的米达尺,问说:

“好吧,那你逃出渖阳的路条是那里来的?”

“我们自己写,自己刻印。”

“怎么刻印的?”

“用肥皂。”

“是谁刻印?”

“孙建章!”

苍天在上,我的供辞牵连出来孙建章,因为图章确实是他刻的,而且他可以为我挺身作证。这时候,孙建章在苗栗警察局当督察长,再想不到,我请他作证,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把他也拖进火坑。孙建章立刻被免职,逮捕归案。调查局正发愁缺少人证,是我亲自把一个活证人送到他们的手中,因为法律上规定,同案被告的口供,可以作为证据。

(选摘自《柏杨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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