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浩是因著担任一起孩童领养案件的翻译。

头一次见浩时，他斜靠在母亲芳芳怀中，除了一颗硕大的头，身体其他部份都是瘦小乾瘪的；与大头显然不成比例的五官，被随意地点放在脸上，好像我家五岁儿子涂在墙壁上的漫画。若不是那双小眼睛偶然会无神地转动几下，你一定会怀疑那团肉是否还有生命气息。

谁是好心人

看著浩，我想起自己那个和他同龄的小儿子，十个月大，正是逗人乐、惹人爱的时候，常在我怀中，被爱的香吻激起串串响铃般的笑声。而眼前的浩，却静静地躺在母亲怀里，全然没有生气、没有嘻笑，病魔偷走了他的健康，也偷走了父母的欢笑和希望。

十年前，浩的父母带著梦想偷渡到美国，经过七年的努力，终于获得绿卡。这七年就如同坐监一般，夫妻二人分别在不同的城市打工、挣钱、还蛇头的钱、付律师的钱。直到两年前，他们还清了所有债务，自己开了一间小餐馆，年前又添了浩，日子该是红火了，却不曾想，孩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其实早在芳芳怀孕五个月时，就曾感到腹部有些疼痛，他们没有买医疗保险，餐馆又忙得人仰马翻，母亲随便吃了一些止痛药，约一周后慢慢不痛了，也就没有在意。农村长大的女人能吃苦，夫妻二人经营的小店，也不够再多请人帮工，从怀孕到生产，芳芳总共只休息了三天，浩就在妈妈的背上，在烟`油呛中渐渐长大。

浩约半岁时，一次突发的高烧，带给全家的竟是死刑般的判决：浩得了不治之症，除了头部，身体其他部份不会再长，并会慢慢萎缩，最多活不过两岁。父母不忍看著孩子等死，又赔不起耗人的时间和精力，希望能有好心人领养他。

芳芳在讲述时，好似在讲隔壁人家的事，始终没有太多表情，大概连泪水都乾了，只有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苍凉，写在悄然爬上额头的皱纹里，还有经年的苦难，埋在她心底深处，顺著毫无抑扬顿挫没有频率起伏的声音，缓缓滑动。

心意坚定

我陪同浩的父母，从上千份资料中挑选合适的人家。他父亲一会儿嫌这个人长相太矗一会儿嫌那个家庭不太有钱，叭灰桓比コ市挑选萝卜白菜的架势。若不是因为对浩的怜惜，以及作翻译的职责，我真想骂他两句。

终于，一份名叫苏珊和彼得夫妇的材料抓住了我们的眼睛。照片上，苏珊留著金色短，丝丝柔顺地垂在脑后，高耸的鼻帕脚裕湛蓝的眼睛有如两潭清幽幽的湖水，在炎炎夏日里透出淡淡爽意；彼得有一张东方人的脸，釉色的皮肤显示出他的东南亚血统，憨厚的笑容泻出满腔真诚。从申请信里得知：彼得是工程师，来自菲律宾，苏珊是小学教师，他们结婚多年膝下无子，特别希望领养一个亚洲孩童。

这是一对理想的养父母。只是我担心，他们会愿意领养一个被医师宣判「死缓」的孩子吗？

按照约定的时间，苏珊夫妇相携著手走进会议室。浩没有出现，他父亲怕吓著了苏珊夫妇，仅由芳芳带著所有资料出席面谈。

彼得和照片上无异，憨厚得从进门就一直张嘴呵呵笑著；苏珊比照片上显得更漂亮些，声音柔和又清晰，她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拉著母亲的手连声说：「感谢上帝给我们这个机会。」

全部相关人员坐定，开始介绍浩的情况，我尽量如实翻译。说到孩子的病况时，夫妻二人收起笑容，相互对看了一眼，苏珊要求芳芳说得再详细一些，于是，芳芳如录音机般把浩发病经过播放一遍，待讲述完毕，母亲只@了一口气，而苏珊却低声抽泣起来，她头埋在双手之间，肩膀轻微颤动，彼得将手放在她背上，缓缓抚摸著，又低头靠近她耳畔细语慰藉著。

苏珊夫妇没有立刻答覆。临走时，苏珊给了芳芳一个全身心的拥抱。两个女人此刻在想著甚么呢？

两天后，苏珊打来电话，请我转告浩的父母，他们愿意领养浩。我好心提醒她等亲自看过浩再作决定，她显然心意已定，打算辞去工作专心照顾浩，并说下午就要去购买儿童用品，给浩一个温馨的家。

我立即电告浩的父母，浩的父亲接的电话，显然在餐馆里忙碌著，很不耐烦我交代签约细节，好像货已成交，孩子已与他无关。放下电话，我心潸然，为浩，也为苏珊夫妇。

毫无遗憾

案子结束，浩渐渐退出了我的生活，只偶尔在和小儿子逗趣时，会想起那张漫画似的脸，但很快又滑了过去。

秋去冬来，银色侵占了整个天地。一天，我收到苏珊寄来的卡片，浩被上帝接去了。

再次见到浩，他躺在苏珊夫妇特别订做的小巧棺木里，脸色比我前次见他还红润，也许他再不用与病魔抗争了，面容也不那么扭曲了，甚至嘴角微微有些笑意。身体周围洒满了花瓣，还有一个双手合十、跪地祈祷的天使陪伴他。

简单而温馨的葬礼，在安详的音乐中，浩和苏珊夫妇生活的情景一幕幕闪过荧屏：苏珊训练浩吃I，满脸的I条像生日彩带悬炱浼洌槐说没潮Ш疲帮他用淋浴按摩；苏珊推著浩追逐彼得吹起的五彩肥皂泡……短暂的日子，浩的笑v融入了永远的记忆。

葬礼结束时，苏珊递给我一封信，请我翻译并转交给浩的父母：「谢谢你们的信任，将可爱的浩借给我们，使我们在这段日子，享受了为人父母的无穷喜乐。我们现在把浩还给你们，并预购了墓地两旁的空地送给你们，将来你们可以和浩永远住在一起。记住，我们曾共同拥有一位天使。」

望著苏珊和彼得携手相拥的背影、渐渐被白茫茫的雪片遮蔽，消失在路的尽端，我眼前不知是泪还是雪，一阵模糊。

也许如信中所言，浩如天使降临到他们夫妇生命中，带给他们抚育生命的美好回忆；对浩而言，他们又何尝不是天使，让一个短暂而残缺的生命，有如一ㄕ婪牛不带走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