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和故乡的那条街
2008-09-25 16:36:03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卓子)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故乡在哪里。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说,故乡的那条街。

见识过多伦多漫长的寒冬之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心中牵挂着,回加拿大之前,在故乡要办一件事,买件羽绒服。

来自故乡的羽绒服,将陪伴我度过异国他乡的漫漫寒夜,如此浪漫的表述,可够私人情怀的小资情调?

即使是在故乡,我的父亲也是个非常典型的甩手掌柜。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全家老少,内内外外的四季衣裳,全部都是我妈一手操办。穿什么,怎么穿,就没见过父亲发言。我跟家里人说,我要买件羽绒服,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我爸,说,俺陪你去吧。

记忆之中,这是我和父亲家庭亲情美好回忆,最温馨的一幕。

因病已经瘫痪在床的妈妈,依旧是个垂帘听政的角色,跟爸交代,羽绒服的品质千差万别,尤其是内胆填充的所谓羽绒,无法眼见为实,厂家时常以次充好,什么鸡毛啦化纤啦,陈年谷子烂芝麻,什么都敢用机器粉碎成所谓的绒,拿来冒充正宗鸭绒。妈的圣旨:一定要去最大的商业大厦,选最贵的羽绒服。

从家里出发,急匆匆穿过那条繁忙繁华的街,街两边是低低矮矮的小店小铺,贩夫走卒芸芸众生的热闹景象,好像我都一概视而不见,混杂在讨价还价人声中的花花绿绿时装时尚时髦,因为妈的一句话,统统都不入我的法眼。摇身一变,我成了《小红帽》童话中,那个时刻警惕着时刻防备着,穿越森林的小女孩。

小街的尽头,远远地就可以见到妈说的那家最大的商业大厦。非常气派的高楼,造型很中国,很中国特色,很当代中国,外墙是最流行最IN的暗绿色玻璃幕墙,从小街这个角度望去,正反射着西边太阳光芒,耀眼而壮观,也让我有遇到强光的时候,眯了眯眼的自然反射。

听妈的话,我一门心思都在想,快点穿越这条小街,直奔主题,去那家我妈圣旨恩准的最大商厦。爸不一样,爸不同,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爸,得慢慢悠悠地,过他自己的平凡日子,他一路上都要跟遇到的街坊邻居打招呼,彼此的问候用语,是几十年一贯制的民以食为天:吃了吗?

我的出现,是打破几十年一贯制的唯一因素,我的问候用语是,阿姨好,阿嫂好,阿公好,阿伯好,每当爸遇到熟人驻足,不用爸吩咐,我都会主动问候,也因此听到太多跟我相关的寒暄,西洋镜中的牛奶牛肉就是养人,所以是,高了,胖了,白了,只有我心底明白,岁月如水,其实是,爸老了,生生不息,岁月河流中的我,也正在老去。

没有阿姨阿嫂阿公阿伯的空隙,爸会跟我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这家店是他割肉时常来的,那家店是他平素打酱油的地方,阿娇开的洗头房,被公安局关门三回,如今是第四回开张,修摩托车的阿杰,太太生了三个女儿,如今怀的是第四个,爸回头对我笑笑,说,不知是儿是女。

要说那条故乡的小街,并不长,因为街的尽头,那栋高耸着的商业大厦看上去就在眼前,但我脚步的穿越,和心思的穿越,都漫长,都悠久,恍惚需要一个世纪,或者,几个世纪。目标中的商业大厦,一直都活生生地,眼见为实地,在街的尽头,在我的眼前,却仿佛永远永远,也到不了,海市蜃楼一般。

反而有了一种和爸一起慢慢逛街的心思。

我们来到一家鞋店门口,爸恍然大悟一般地很惊喜对我说,早先怎么没想到呢,我帮你定做一双皮鞋吧,你穿到多伦多去,一定很暖和。别嫌式样老土啦,你想要什么样子,自己跟师傅说,他人聪明得很,说得出个所以然的样子,他都做得出来。做工也很实诚,鞋底鞋面不是胶粘的,是手工拿线扎的,结实着呐。

最难得还是他的用料,瞧瞧,这张牛皮,是真的牛皮。如今从店内买的皮鞋,又几双是真的皮鞋?

爸真的用手摸着店门口挂的一张皮革,指给我看,说,看见没有,这儿,这儿,这是牛腿的地儿,可是造不了假的,再看看这边边上,还看得见牛毛,要是人造革的假皮子,还能有毛?

埋头劳作的制鞋师傅,其实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抬眼望了一眼陌生人我,微笑了一下,又好像有点羞涩地低下头去,继续他手头上的活计,并没有象其它店主一样,热情似火地起身招徕生意。隐隐地,我动了心思,那就定做一双?隐隐的,我的心思,又悠悠远去,还是不要了吧。心思的起,和去,连我爸,也不知道。

爸还坚持着,说,要是你嫌皮鞋太沉,天远地远不好带,那叫他帮你定做一条皮带,怎么样?样子可能不那么时髦,难得是这么货真价实的真牛皮啊,结实,够用一辈子的啦。

听到一辈子两辈子的话,我心头一怔,垂下眼皮,脚步没停,爸知道我去意已定,不再言语。

还没到那家店的门口,老远就有股呛人的辣味迎面而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爸倒是司空见惯,啥事儿没有,笑着说,俺妈就开始念叨我了。

走近一看,是一家专门出售辣椒粉的店子。门洞大开,红艳艳的干辣椒,四处堆放,堆积如小山,四处悬挂,大红灯笼一样,跟强烈刺鼻的嗅觉冲击合在一起,更有非常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几个婆姨正在忙乎,既没有口罩,更谈不上什么眼睛防护,手套也没有,直接用手抓起大把大把的红艳艳干辣椒,往一台电动机带动的粉碎机器内塞。小店内机声隆隆,粉尘四起。

一个顾客模样的阿嫂,顶着震耳的噪声,粗门大嗓地对正在操作机器的男人指手划脚,指指点点,一时半刻,阿嫂交钱付款,拎着装辣椒粉的塑料袋,施然而去。

走过好几家店铺了,那股冲人的辣味才隐隐减轻,见我一时无语,神态怔怔的,爸问,你是不是要买点正宗地道的辣椒粉,带到多伦多去?我笑了笑,好些熟人都已经笑话我,洋餐吃惯了,故乡的辣椒都忘光了哦。倒是多了个心思疑问,当众制作辣椒粉,味道那么冲,也不怕顾客给呛跑啊?

轮到爸笑了。这正是那家店的生意经啊,他家的辣椒粉,价钱比别人家的店子,差不多要贵一倍呢,一样生意好得不得了,懂行的,多花点钱,全上他这家店买辣椒粉。

为啥?因为只有他家,是当着你的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实打实地全部用干辣椒磨成的粉。其它店里,预先磨好了,摆在那儿卖的辣椒粉,价钱是便宜些,份量也有市场纠察管着,短斤少两是不会的啦。但肯定会弄虚作假,辣椒粉里头加盐算是好的,还有加麦麸子加米糠的,都比辣椒粉便宜呀!咸一点,辣味轻了,都不算啥,最缺德的是米糠麦麸子加多了不够红,据说还有人加化学红色染料的,唉,吃了中毒生病呢!

爸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一直都停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愿散去,直到我们漫步到那家糍粑粑店,爸又才孩童一般地笑逐颜开: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糍粑粑了,你开口闭口说多伦多什么中国食品都买得到,肯定买不到这儿的正宗糯米糍粑粑,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吧,买两个新鲜出锅的糍粑粑?

小店门面不大,也是一个门洞大开,灶,锅,蒸笼,案板,石臼,水缸,米缸,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下,一目了然。有了辣椒粉店的经历,知道了人心不古的原委,了然于心,我不再大惊小怪,释然以待。

我的故乡记忆,我的童年记忆,甚至细小细腻细致到纯正糯米粒上,那与普通大米不同的,只有糯米才有的特有糯米白色光泽。现在却因为糯米贵和普通大米贱的价格差异,用机器打磨出来的所谓糯米粉糯米糍粑粑,贴的都是糯米标签,打的都是糯米旗号,我爸说了,多多少少都混杂得有便宜的普通大米。除了这家在顾客眼皮子底下做出来的糍粑粑,其它的店子,包装精美的大商场也无法保证是100%的糯米,前店后厂自产自销都不行,只有加多加少普通大米的不同,没有加不加的区别。

糍粑粑,糍粑粑,记载了我好多好多的童年回忆啊!

淘糯米泡糯米,用的是竹子编的大箩筐,满箩筐的糯米放进水缸,过夜后吊出水缸,需要身强力壮的阿哥阿叔大吼一声:起!蒸糯米要大火,灶后边多半坐着一个耐心负责的阿公或者阿婆,火光映红了岁月刻进脸庞的皱纹。

照看火候察看糯米生熟的,一定得是最能干的阿嫂,我妈以前就时常担当此重任,透过蒸笼上冒出的腾腾热气,也就时隐时现着母亲那时候青年美丽的容颜。糯米恰如其分地蒸好,倒进石头磋成的臼,要马上趁热趁软,用两只木质的大锤,轮流捣碎糯米熟饭,透过石臼上腾腾热气的,时隐时现的,就是挥汗如雨抡着木锤的强壮后生仔了。

我爸呢,他年轻的时候,挥过打糍粑粑的木锤子吗?

案板桌面上先刷上一层油,防止糯米团沾在桌面上,捣碎了的糯米饭变成了糯米粉团,用手捏成小园团,整齐地摆在案板上,上边再搁上一张倒扣的桌子,两层桌面相挤,糯米团变成扁扁的糯米糍粑粑。欢天喜地的小孩子,这时候总算是盼来可以帮上忙使上劲的欢乐好时光了,倒扣的桌子上需要重物挤压,这些重物,往往就是跳跳蹦蹦的小孩子们。

我的记忆,我的童年,在这条小街,在这家小店,往事历历,昔日重来,鸳梦重温,回忆的线,穿起的一颗一颗的美好场景美好人物的珠子,华彩乐章,高潮处,好像正是在挤压糍粑粑的桌子上,我,我的童年伙伴,在热气腾腾的过年气氛中,在纯正糯米的香气中,在全四邻街坊的欢歌笑语中,我们笑啊,或者唱啊,我们跳啊,或者蹦啊,我们拍手,或者拉手。

回忆如此美好,以至于那天,既不过年,也不过节,在商业化专门制作出售糍粑粑的故乡小店,门庭大开的糍粑粑作坊,一切按照古方古法操持的小店,没有嬉戏玩乐的小孩子环绕,店内的两个挥木锤的精壮汉子,找不到压糍粑粑的孩子们,一物两用,准备把沉重的石臼,放上倒扣的桌面,挤压糯米粉团。

我羞涩地怯怯地问爸爸,可不可以,让我站上去,站到桌子上去,帮他们挤压糍粑粑?

我脱口而出的故乡方言,依旧十分纯正,拥冒氲惆鬃郑纯正得有如这家店当地土产的地道糍粑粑。但我用纯正方言道出的这个请求,对店主人来说,又一定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的是,不错,一直以来,把小孩子放上去,增加重量,挤压糯米粉团,压成扁扁糍粑粑,是故乡司空见惯的做法。但我早已过了嬉戏玩乐的年纪,如此请求,也一定不同寻常,是改变过的,变异过的。

爸知道,是异国他乡的风吹雨打了的,我知道,是历经时光的雕塑过了的。

店主一笑,宽厚地说,又想过崽时候的瘾了吧?可以呀,你站上去吧。他找来一把椅子当梯子,爸扶着我的胳膊,我抬脚,迈步,踏上椅子,下一步,就是准备站到倒扣的桌子上去了。

我一直诚挚热爱着的故乡就在那儿,美好无比的童年就在那儿,珍贵无价的记忆就在那儿,如烟的往事就在那儿,失去的岁月,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昨天,就在那儿,如果,岁月是一条河流,逝去的水,我相信,都统统储蓄在那儿。

但我在临门一脚的最后片刻,犹豫了,停止了,后退了,也清醒了,理性了,理智了。

往事并不如烟。

(谨以本文,祭奠我的父亲,和所有被造假奶粉夺去生命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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