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金发女子和捕捉背影的画家
2008-10-27 21:33:02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卓子)多伦多的皇后东街(Queen St.E),有一个政府资助兴办的老人院。入住这个老人院的老人,华裔比较多。院方管理层,也有几个是华裔加拿大人。她们对老人的照料,除了衣食住行,还考虑精神和心理上的需求,算是比较人性化吧。比如,中国节庆时,院方会举办一些活动,让留院的老人们也能快快乐乐地庆贺节日,象是一个大家庭。

2008年的农历中秋,我跟随一个活跃在多伦多的华裔民间艺术表演团队,去这个老人院演出。

中秋庆典在老人院的饭厅举办,也无需什么正规的舞台,老人观众们陆续到来,四散而坐,围成一圈,圈中间的空地就是表演区域。举目四望,除了四处可见的白发苍苍,此刻最触目惊心的景象是,大约百分之九十的老人观众,已经不良于行,要依赖轮椅代步了。

脑际涌现出埃及金字塔,那个古老的人面狮身的塑像,那个叫做斯芬克斯(Sphinx)的女妖,那个古老的人类寓言,那个最浅显又最艰深的迷题,那个被命名为斯芬克斯之迷的人类灵魂考问:什么东西早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傍晚用三只脚走路?答:是人呀!

在人类生命的“早晨”,我们都是匍匐在地上的孩子,呀呀学语的时期,谁都是和我们的兽类祖先一样,用两条腿和两只手爬行走路;到了生命的“中午”,我们成长为疾步如飞的壮年,直立行走是人类的特征,也是人类的一种生命特权,只用两条腿走路;到了生命的“傍晚”,我们都会有年老体衰的日子,时常是双腿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直立躯体,必须借助拐杖,所以被称为用三只脚走路。

现代人类社会广泛使用的轮椅呢,是我们人类的第几条腿?第几只脚?

在中秋节欢天喜地的气氛中,一时间,在白发苍苍的老人中间,在轮椅的丛林中间,在青春已逝年华不再的心境中间,我有一阵怦然心动的酸楚。不错,是有这样的美丽诗句,用来讴歌我们人类生命的美丽: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但在夏花与秋叶之间,有一段轮椅上的日子,很不堪,很无奈。

就在我感怀伤悲的时刻,一个金发的女子,从她坐的轮椅上站了起来,手上有一只拐杖,在围成一圈的场地中央,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表演区的中间,正坐着一个很清秀很端庄的亚裔男孩子。亚裔男孩子的怀抱中,正抱着一把很古典很传统的琵琶。琵琶的钢质琴弦和木质共鸣箱,正弹着一首中国的古曲。

而拄杖而歌的金发女子,和着琵琶乐声,跟着琵琶乐声,用一种我不熟悉的语言,放声歌唱着什么。

多伦多是一个以外来移民众多著称的城市,在这个移民构筑的城市,在一个华人农历的传统节日,在如此古典的琵琶声中,她,一个金发女子,在唱着什么歌?

也许,她的故乡,回不去了,从此永远只在她梦里。那么,她是在唱,她祖先的祖国,她老家的民间小调么,在妈妈怀抱中学来的摇篮曲?也许,往事并不如烟,爱过么,怨过么,心潮起伏过,心静如水过,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无数昨天的影子,那么,她是在唱,她年轻时候青春岁月的流行情歌金曲?

她的歌声,我一个单词也没有听懂。

在金发女子的歌声中,我想到我来老人院时,乘坐皇后街上501路街车经过的城市多伦多。

西头是安大略湖畔的沙滩,依旧有美丽的年轻人,在享受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一样的日光浴;穿越一家紧随一家的画廊和当代艺术品商店,是艺术家聚集的街区,街车上上下下的乘客,衣着新奇另类者众;夜店街区过了,针对年轻人的时尚街区过了,就是新近建成的,演出芭蕾舞和歌剧的四季表演艺术中心;多伦多市政府新旧大厦紧随其后,古典和现代,两者风格鲜明对比,比邻卑街(Bay St.)金融区的那些高楼大厦;再继续往东,途径巨型购物中心,和以多伦多本地的守护天使迈克尔命名的医院,巨型教堂之后,有一处加拿大国防部的军事建筑;然后,是让人流连忘返的商业小街,好多的古董旧货小店,店中待客的女掌柜,正安闲适意地接待前来掏宝的顾客;在居民小区外,四处可见的草地上,有嬉戏追逐的儿童,自由自在的松鼠和鸽子。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绿草茵茵。我又象是听懂了,全部的,完全的,彻底的,听懂了,从她艰难起立的样子,从她拄杖依立的姿态,从她放声歌唱的神情,从唱歌时候,她呼吸的每一次气息。

生活,人间,世上,人生。我想,和我一样听懂金发女子歌声的,一定还有他,一个随身携带着速写本的画家。

我见过这个画家很多次了,他心爱的妻子,是一位电脑工程师,在世界闻名的大电脑公司工作,也是我们这个华裔民间艺术表演团队的领舞舞者。多年的团队情谊,我们甚至眼见着他们活波可爱的儿子,从小不点的托儿所幼儿园小朋友,长成正儿八经上学的小学生。

排演和演出的时候,我们演出团队员带来的家人,时常是我们的场外指导和最忠实的啦啦队。在我在心目中,画家的儿子,最招人喜爱,大家也都同意我的想法吧,因为我们的照相机,也不知道多少次把镜头对准非常可爱的他,和他一起,不知道照了多少可爱非常的照片。

生如夏花之灿烂,这样的诗句,在这个活波可爱的孩子身上,体现得最充分,最贴切,在我们人类繁花似锦的生命百花园中,他这样的年纪,一定是最娇嫩最鲜艳的那一朵。

所谓如诗如画,所谓入诗入画,最应该的,就是他儿子这样的可人儿吧?

我注意到,一有机会就拿出速写本的画家,正在画的,不是祖国花朵一样的娇嫩可爱活波的儿子,也不是正在飞舞翩翩的美丽妻子,而是在给轮椅上东到西歪的老人们画像。

他坐的位置靠后,他只能看见很多老人的背影。老人们的轮椅,围成一圈,圈子中间,是给表演给老人们看的表演区域,他美丽的妻子正身着大红拖地的舞衣,微笑着翩翩起舞,伴舞的音乐是CD,歌曲在歌唱祖国,歌唱新时代的春天。

他天真可爱的儿子,正好奇心十足地东瞧瞧西看看,看完妈妈的舞蹈,再听小哥哥的琵琶,最后才回到爸爸的身边,看爸爸画那些垂着头佝着腰的老人。

从我们自家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父亲”微胖的背影,到日本电影《望乡》的电影海报上,南洋做妓的阿崎婆,身着和服,背影望乡的设计,我就知道我们人类的背影,没有眉飞色舞,没有七情上脸,其实一样有相当震撼人心的魅力。

以前我自己对这些背影魅力的体验,无非是散文是电影是画报,知道是知道,背影有魅力有直击人心的魅力,总是没有第一手感受来得那么直接了当,那么深刻贴切。

那一刻,我看到眼前心灵手巧的画家,看到在他的手下,看到他用最普通的圆珠笔做速写,看到他手上速写本的纸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轮椅上的老人背影时,平时不上心,不在乎,没注意,没在意,这些一个一个人类生命的背影,即算是人到暮年,即算是垂首佝腰,那份对生命美好的敬畏和讴歌,那份顽强生命力量的惊人魅力,依旧象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冲击我的心。

从北京移民来多伦多的画家,在家中开设了一间画家工作室,自己创作作画之余,也收些弟子入室教画。

有这样心眼敏锐的老师,有这样心情安定的老师,有这样心思慎密的老师,有这样对生命的关照,有这样对生活的体会,有这样对人间的观察,我想,他的那些学生,一定和我一样,是有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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