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街坊老杰克一家
2008-10-28 20:05:13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谐和)杰克应当算我们的邻居,他家那栋两层楼的砖房就在我们这条街上,离开我们的小农场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他算是在我们这四亩地上干活的唯一的外人。

20世纪50年代,杰克随着二战以后的大批欧洲移民来到加拿大,在多伦多落地。他在葡萄牙老家是个乡下农民,来到多伦多这个大都市,没有了田地,也没有一技之长,便和许多有类似经历的葡萄牙移民一样,进建筑公司作了建筑工人。这种传统好像可以“子从父业”,现在在多伦多搞市政建设的工人,多半是南欧人,像意大利,葡萄牙,希腊人,当然,他们之中有许多作了工头或者部门经理,但是从事的职业范围却成了家族传统,常常是父子兄弟叔伯同进一个建筑部门工作。

杰克早已不干建筑工了,20年前他从市政工程大队退休,和老婆,两个儿子,在我们这条街上买了房子,后来又添了一个媳妇,两个孙子,一大家人,住在一起。他那栋带个后花园的两层砖房,前面是阳台。夏天我路过他家时,经常看见他那胖胖的老婆玛丽亚,穿一身细花布连衣裙,坐在门前的阳台上,绕有兴趣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和小孩,嘴里嗑着瓜子。

这样的阳台观众在我们这里的南欧移民中很常见。大概在他们的家乡葡萄牙乡下,阳光充足的午后,女人和老人就这样在阳台上消磨他们余下的时光,和邻居打个招呼,等着孩子们放学,搞不好还会突然见证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杰克的太太有一次就告诉我,一天下午,她在阳台上看见一只非常漂亮的英国牧羊犬从家门口经过,那狗有着褐色的卷毛,细细的小腿,闪亮的眼睛。“它那样羞涩地望了我一眼,”( 天地良心,玛丽亚真是这么说的 ),就钻进了邻家院子的小树丛。过了一会儿,一辆蓝色福特箱车开来,车上跳下个中年人,到处打听有没有谁见到一条褐色的小狗,这个,自然是牧羊犬的主人。玛丽亚自豪地以证人加侦探的身份向他报告了那条狗的去向。结果,漂亮的英国牧羊犬被主人从邻居院子的树丛里牵回了家。据说,那条狗走了几个街区,唯一目的是去幽会邻居家那条同样漂亮的白色小狗 ,它的“女朋友”。

在我们这里,为了爱情而私奔的狗经常可以见到,不过,要想找到那只逃跑的情种,却要费些功夫,搞得狗的主人大伤脑筋。象恰恰被玛丽亚偷窥到的这项私奔,是少数幸运的一桩。

杰克和玛丽亚的大儿子蒙若,一个瘦瘦的小个子中年人,没有结婚,一直和老爸老妈住在一起。他在一家建筑公司作工头有好多年了,据杰克说,他不喝酒不抽烟脾气又好,难得的好男人一个,就是找不着合适的对象结婚。他的相貌,总让我想起凡高那幅自画像:留着一咎打理得十分精细的山羊胡子,淡黄色头发软软地伏在头顶。他不论冬夏都戴顶薄薄的呢帽,穿着是那样的时髦得体,象是他家里自雇了个裁缝,专门为他量身定作。

蒙若经常在黄昏时分牵着他那条深棕色的杂毛狗,在离家不远的一块空旷草地上溜挞。那条狗和他一样,气质高雅,神情落寞。每当邻居走过,好人蒙若就按一按头上的薄呢帽,好像要脱帽又没来得及脱下来的样子,礼貌地打声招呼,道个平安,那条狗也和主人一样,礼貌地对你行个注目礼,寂寥的神情陡然变得很兴奋,不过绝对没有恶意。

我很少见到杰克的小儿子和两个孙子。小儿子娶了个菲律宾女人作媳妇,媳妇在建筑公司的业务部门作秘书。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放学回到家里,由奶奶照顾着。

杰克老了,78岁的年纪,却仍旧肌肉结实精干,浑身上下见不着一块肥嘟嘟的坠肉。岁月的风沙在他那张瘦瘦的脸上刻下刀一样的划痕,风干的皮肤透着褐色。他一生中最引以自豪的业绩大概是50年代为多伦多修建第一条高速公路时干过筑路工,那条通过城市边缘的高速公路,现在仍然是一条主干道,按21世纪的标准来看,仍旧宽阔平滑。杰克把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 20 年献给了这条公路,用一辈子的积蓄,买下了现在这个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当年年轻漂亮的小酒馆女招待,成了杰克的老婆,自结婚生孩子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工作过,按咱们中国人的话说,“在家相夫教子”,按加拿大人的说法,“全职太太”。

毕竟从小在葡萄牙的农村长大,退休以后的杰克,一双从来没有闲过的大手,一下子闲暇起来,就象一匹跑得好好的壮马,人偏要它停下来,就觉得憋气,不耐烦。杰克不会下棋不会打牌不会玩高尔夫不会跳迪斯科,到加拿大以后,住家里和家人说葡萄牙语,上班时同夥计们说葡萄牙语,搞得来在北美生活了几十年,英语并不灵光,别说看报纸书籍,就是给人讲话,也是疙里疙瘩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外国人”。

退休回到家里,一下子也成了“外人”。玛丽亚一个人在家自由自在地住了20多年,突然冒出个老伴,白天天天呆在家里,碍手碍脚,磕磕袢袢。开始还觉得新鲜,时间长了就不耐烦,难免发生“内战”。在杰克家那二层楼小砖房里生出了个“二十年之痒”战争,胜利的一方自然是永远正确的玛丽亚。老太太把闲了20多年的嘴巴,一下子发泄到不多言不多语的老头子身上,从亲热到唠叨到抱怨到唇枪舌战,虽然不至于发展成“葡萄牙式离婚”,可杰克对高分贝音调的忍耐力,却逐渐消失。

斗不过老婆的唠唠叨叨,老头子自个寻乐子去也。

一介老农,虽然在加拿大的城市里住了几十年,可骨子里还是农民,对土地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眷恋,老了,突然重新燃起了对土地的亲情。于是,他家后花园那一分地就成了老杰克发泄亲情的第一块试验田:花坛被刨出来种玉米收西红柿黄瓜南瓜,梨树苹果树樱桃树斜一溜排开,墙角还搭上葡萄架。“庄稼地”里不能施人粪尿(虽然杰克一大家子人,绝对不缺乏这方面的资源),因为人粪尿的气味可以马上引来邻居的抱怨,甚至卫生税务部门上门的麻烦,老好人杰克可不愿为了几根黄瓜冒天下之大不惟,只好用不那么环保的化肥养育庄稼。后院的蔬果丰收,餐桌上孩子们欢呼烤玉米和西红柿沙拉,老太婆的高分贝也降低了许多。

象模象样,呃?

可是老杰克并不甘心。他渴望着听见鸡叫鸭鸣,渴望一年四季的热汗和耕耘,家里的后院显然不能满足他旺盛的精力。于是,我们的小农场成了他释放余热的地方,杰克找到了这块离他家最近的土地,要求我们让他在这里种地,搭鸡舍,养鸡放鸭喂兔子,他说他不需要报酬,只要求我们准许他一年四季来这里耕种喂养和收获。至于种出来的蔬菜,养出来的鸡鸭,他愿意和我们分享。

说实在的,我们一家人,每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那块地本来就是半荒废着的。面对杰克这样的老实人,好邻居,我们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

以后的事实证明,杰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劳动模范”,他种出来的玉米,粒大味美,种的西红柿,又红又鲜,在我们那一带的超市是见不到也买不着的,他喂的母鸡,春夏秋冬一路高产,下的鸡蛋,比超市里卖的鸡蛋大一倍。更重要的是,他一年四季,不管天晴下雪,365天,天天到农场务农,连圣诞节感恩节也不缺工。

真劳动模范也。我赞赏老杰克,赞赏他80岁一生劳作却壮实如牛的身板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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