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海岸去寻找故乡(下)
2009-12-01 23:15:30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丁丽茹)虽是万物凋零的深秋,记忆却还象爱德华王子岛(Prince Edward’s Island)上那片连着天的油菜花一样新鲜,那是一段为解乡愁而作的旅行。

东游记之八:圣约翰河上的钱塘潮

圣约翰城位于芬迪湾(Fundy Bay)的北岸,一条同名的河经过峡谷由此入海。早在几千年前就有印第安人在此出没,公元1604年法国人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后来又易手英国,最后成为加拿大第一个法定城市。

圣约翰城的一大奇景就是“回头潮”。每天涨潮时的海水都要同河水遭遇一次。海潮推起圣约翰河,迫使它逆流而上,这和我们中国的钱塘潮有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圣约翰河底的暗礁会把潮水搅得更加湍急汹涌。之前曾在网上见过关于回头潮的画面,只见船帆大小的波涛高高地卷起,几乎舔到上面的拱桥。

听说第二天的早晨八点半是涨潮时间,我们提前就急急忙忙地赶向河口。待我们停好了车,老天已经收闸停了滂沱大雨,可天空仍象一面网眼极小的筛萝,沥着细细的雨丝。因为河岸在峡谷之上,人得顺着木阶梯往下走才能接近水面。一路上,栏杆外探过来的野玫瑰无声无息地滴着水珠。峰回路转,绕了好几圈才来到大桥旁的观景台,那里一对老人正扶着栏杆,指点着周围的景色。

站在观景台向右手望去,河道本来很宽,灰色的河水象休整着的队伍四平八稳地开过来,不远处时不时地有光滑的小黑脑袋在水里上下浮动,想必那就是水狮了。水的队伍开到我们面前转弯的时候,水面忽然变窄,窄到可以令人看清对岸的礁石。 此时河水的脚步骤然急切起来,大大小小的的旋涡象焰火一样绽放。可落在水里的一只黑鸟象是在公园里游戏那样,顺着土白色的涡流一圈一圈地转着。我打趣地说,这是她的家,她怕什么!跟着河水朝左看,大部队正匆匆地涌过桥洞,扬长而去。桥洞的另一面,迷雾攀在高崖上,一群水鸟象飞机降落那样,先在水面滑翔一下,然后再稳稳地随着河水上下荡漾。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纳闷,为什么不见网上登过的滔天巨浪,旁边的两位老人也没了踪影。于是拾级而上,回到停车场旁的旅游信息中心,见那两位老人正带着失望的表情听工作人员说话。我们也悄悄地凑过去,才知道原来网上的照片是个误导,根本就不会有浊浪滔天。工作人员安慰我们说,现在还不是涨潮的时候,真正的回头潮应该在下午两点半左右出现。就这样怏怏不乐地离开那里,准备下午再来。

过了晌午,雨停了,云也绷了几道蓝色的裂缝。我们照着工作人员的建议,来到屋顶上的观景台。再一次见到圣约翰河时候,我们把刚刚吸进的一口气屏在胸口,因为被眼前的风景震撼得忘了把它呼出来。由远及近,滚滚的潮水象一群雄狮飞扬着鬃发,逆着河流呼啸而来。过了桥洞,又由高向低泄进无底的黑洞。那气势让人想起电视上见过的画面:茫茫的夜空,银河系旋转着朝你直逼过来。为了追赶那回头潮,我们飞跑着下了屋顶,踩着细碎的步子一气奔下上午走过的木阶梯,迎头正碰上那潮水象白发长髯的侠客,情切切意惶惶地寻着故人。

想当初,《半生缘》里曼桢的一句“世均,我们是回不去了。”曾令多少人凌晨时分从冷冷的梦中醒来,反侧辗转再难成眠。如今望着那回头潮心生感慨:谁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君不见这风尘仆仆的游子不是找到了归途?可再望那岸边,人却摇了摇头。因为,清晨时分我们离去时,曲折的岸边有绿意和房屋的形状在云雾里时隐时现,可眼前一 切的景物暴露无遗,还有灰蓝色的工厂很无趣地吐着白烟,仿佛几千年前那依依杨柳样的淑女,如今不过是萧萧落木下粗手粗脚的村妇。若执手相看,当是怎样的无语和不堪?倒不如当年操了铁板铜琵,义无返故地唱大江东去,还留些尊严和怀想的空间。是的,再也回不去了,六十多年前,张爱玲那个冷骏的女人一语成谶……

一阵风吹来,掀翻了我头上新烫过的大波浪。我从先生手里夺过刚在路上买的上海炒面,席地而坐,很不雅地吃了起来。后来开车赶往尔温自然公园(Irving Nature Park)的时候,嗓子忽然发痒,东北人的《小放牛》不知怎地就摇头晃脑地溜了出来…杨六郎把守三关口…韩湘子出家他一去不回头啊…

东游记之九:尔温自然公园

去尔温自然公园的路上,刚刚欠开一点缝隙的天空又合拢了起来。这一次那天空仿佛笃定要慢条斯理地把世界浸透。本来公园离回头潮并不远,可又是因为那恼人的修路工程,我们绕来绕去,把自己绕到一间用原色的木头搭起来的蔬菜水果店。

在挂着三色紫罗兰的花架下,我们碰到一位老人,他个子很高,穿深蓝色的夹克,戴着顶同样颜色的棒球帽,他有着灰色的小眼睛,下巴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了下来。“尔温自然公园啊?”他手指着马路对面说:“诺,那雾里的不就是?可你却不能直接去。”他抬起头朝着我们的身后问:“你说怎么走好?”。我们转过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太太正悄悄地站在那里。她一袭黑衣,束一条樱桃红的腰带,配着同样颜色的指甲和口红,金色的短发很入时的向后梳着。

两位老人比划了半天,我们却还是一脸的茫然。老先生于是说,这样吧,我们也正要回家。等一下你跟在我的后面,到了第二个红绿灯我左转弯的时候你右转就行了。谢过老人,我们一前一后上了路。可是到了该是老人左转的路口他却向右走了。我想可能刚才听错了,总之跟他的方向相反就是了,索性左打方向盘。可很快我们发现自己回到了第一天到过的居民区。这时我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过了刚刚转过弯的路口,道路渐渐窄了起来,只见路的另一面停着辆灰黑色的吉普车,老人象电影里的老特务那样,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车边。

我奔下车,朝“老特务”堆起黑帮里的偻罗常戴的笑容。“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干什么?)”他压低着声音问?我于是把自己当时的想法陈述了一遍。”I changed my mind and wanted to take you there”(我改主意了,准备把你一直带到地方)。多谢!多谢!我点头如鸡啄米。“这下好了,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一定不会错的”我又一次地说着多谢,告别了“老特务”和他的同伙。
 
果然走了没有多远我们就找到了公园的入口。穿过草木中间踩出来的小路,我们终于见到了海。远处,小小的岛屿上空,飞着灰白色的云雾,从岛屿那里涌过来的灰蓝色的海,驼着浪花一次次地拥抱着空旷的海滩。海滩上只有几个穿着亮黄色雨衣的孩子跟着他们的妈妈在沙子里挖来挖去。

据网上的资料说,这家公园本来是观察动植物的好去处。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见到贴在礁石上睡觉的海狮。可是在那个阴雨的天气,早没了鸟儿的身影,人的踪迹,更别提海狮了。只有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卵石躺在那里。海水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耐心,冲刷着每一块曾经粗砺的石头,并依他们的形状和秉性打磨出最完美的形象。这一块拳头形状的,象黛玉的香丘上层层叠叠堆满了梅花,那一枚是光滑的三角形,似乎有深绿色的玉嵌在中间。哦,这一颗灰白色的可以握在手心,好象残月消瘦的脸。哎,这里怎么还卧了只长了绿毛的小刺猬?原来是块男人巴掌大的卵石长满了青苔。前面,还立着双臂合拢才能拥过来的石头,中间是一道抢眼的红线,仿佛是闪电将自己的影象打在里面。

记得有人说,苏格兰有个小城的别名叫石头城,城里的人们都称自己为石头的孩子。既然石头有孩子,那么它们一定有生命。所以尽管每块石头都让人爱不释手,让人想把它们带回家,但我们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深尝漂泊滋味的我们,不想因为我们的一时兴起,而让石头的命运再多一分曲折。后来还是由先生把它们托在手心,拍照留念。不过行程将尽,我们打扫车子的时候,还是见一粒玉白色,有着桂树形状的石子坐在后座上。“唉,有时命运变了,你却一无所知。”我如是说。先生则笑我太牵强附会。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发回哈里法斯,好再从那里搭飞机回家。此时天空终于露出一块块瓦片大小的蓝天。圣约翰城象个刚刚抹干眼泪的姑娘,谨慎而又端庄。驾着我们的小蓝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我希望自己有一双善丹青的手,用来画一幅水墨画。画面的上部是灰色的长天,中间是灰色的海,眼前是灰色的卵石,右下角灰色的草木里翘着一朵洋红色的罂粟花,她轻盈得象风中的蝴蝶。画的题目是:圣约翰城印象。先生问我如何解释。我说,活了半辈子,见过了丑,尝过了冷,可走遍海角天涯总是能碰到“老特务”和他的同伙们,阴郁的风景因了人的温情还是令人眼前一亮。

东游记之十:达特茅斯渔人湾的落日

蓝天白云下,我们在大地宽广的胸怀里走走停停,终于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到了哈里法斯的双子城–达特茅斯(Dartmouth)。令人眼花缭乱的车辆,还有在我们后面一面按喇叭一面大喊大叫的男人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回到了“现代文明”。

我们的旅馆是当街的一行二层楼房。第二层上有全部打通了的凉台。阳光象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健壮又快乐地舞在每个角落,那味道是温暖的、清新的。

趁着先生淋浴的功夫, 我拿了本书在凉台上的椅子里坐下来。这时老板娘拿着个麻布一边从我身边走过,一边跟我打招呼。因为入住时我得知老板一家是韩国人,所以回了一句“安宁噢塞哟”(韩语里“你好”的意思)。她转过头,跟我聊了起来。期间,我问她有没有好玩又不远的地方,因为第二天三四点钟我们就得起身上飞机,所以天黑之前必须赶回来。她说,这个我不在行,我带你去找我先生。后来旅馆老板又是上网,又是画图,给我们指出一个去处–渔人湾(Fisherman’s Cove)。

开车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我们就来到了海边。这里,一条狭窄的街道旁尽是被岁月剥蚀了小木房,街前就是一处小小的的港湾,港湾里静静地泊着落了桅杆的渔船。我们时而漫步在水边,任清澈的海水象小姑娘一样缠住脚腕,时而坐在沙滩上看两只听话的狗一次次地冲到海里,刁回主人抛进去的木棍,直到对岸小岛上高高的树梢碰到了太阳,好象着了火一样。我们口里说着该回了,可眼睛却还盯着海里那面映着阳光的船帆。 又过了一会,太阳象火球一样落在了树林里,令火势更加凶猛。渐渐地,那大火把水中的船和岸边的房子熔成闪亮的红铜色。

太阳落下去之后,天空象蓝得让人不敢相信的画布,由大手笔的画家东一缕西一缕地扫上几抹桃红色的云,后来更多桃红色的云自己翻着跟头跃出画面,再后来这热闹的场景又引来即将涅磐的火凤凰,它展开翅膀翩飞盘旋,将自己优美的身影印在天上。

尽管恋恋不舍,我们还是回到车里,但眼前的画面更令人扳不动刹车。天空里那桃红色的云早已洇成一张少妇光滑的脸,她擦着均匀的胭脂红。胭脂色的水边是一张木头做的野餐桌,两位老人扶着一位更老的老人坐下,旁边一位中年人的脚下伏着一条大狗,狗的下巴很舒服地贴着地面,另一位年青人走过来席地而坐,抚弄着狗的头。

不知什么时候,音响里飘出柔美的女声,这是一首我们从来没听过的英文歌,歌者几乎是呢喃着:如果你要别离,在这样的夏季,不如也带走阳光,还有那些小鸟,它们在夏日的空中飞翔…如果你一定要走,我也不会哭泣,因那最美的,已远我而去,如果你要别离,如果你要别离……

歌的最后是如泣如诉的法语道白:不要离开我 (Ne me quitte pas )。那忧伤的旋律我们听了足有十几遍,仿佛有人用桃红色的云裁出一条丝带,那丝带轻轻地慢慢地飘着,缠着,飘在空气里,缠着了人的心……转头间发现我的手正被先生托在他那温暖修长的手中,他的目光正碰上我的眼睛,那目光很柔顺,宛如新生的羔羊。

回到多伦多之后我们才知道,那首歌原来是英国歌手Dusty Springfield于1967年唱的”If You Go Away “(如果你要别离)。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旅馆,并在院子里碰上老板娘,我们告诉她这是我们此行最后的也是最难忘的傍晚。她在辉煌的灯光里很响地笑着:那就好,那就好。

东游记之十一:重回多伦多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挥手告别了蓝色的旅伴,在初升的太阳里回到多伦多。再次驰骋在401号公路的时候,我问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阳光不如海洋三省的明净,仿佛搀了些似雾似尘的东西。他回答说,不管怎样这里也是家呀,只有在这里才觉得最安稳。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又梦见故乡的海和云,不过象油漆刷过的一样,是不真实的白和蓝。醒来之后,我惺忪着睡眼,蓬乱着头发宣布:明年,回故乡,看海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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