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社会专稿/作者：兰子）因女儿学中文要唱中文歌曲，我连忙把以前保存的中文磁带磁盘都找了出来。边找边听，悠扬而又熟悉的歌声把我又带回了遥远的故乡。听着听着，当《渔光曲》的旋律响起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妈妈的歌声，那是妈妈的歌声呀！现在听来是那么亲切，那么令人回味无穷……

**爱唱歌的母亲

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知书识礼，从小就最喜欢唱歌和爱看京剧。虽然生在军阀混战，战火纷飞的年代，但家境殷实的生活环境、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让母亲唱歌的天赋得以充分发挥。由于外公接受过近代教育，思想开明，竭力反对诸如妇女缠脚的陋习，因此母亲姐妹三人都逃脱了缠脚的厄运，而这样让母亲能更自由自在地用歌声和舞蹈表现自己。

听外婆讲，母亲幼小时聪明可爱，能歌善舞，深得大人的喜爱。然而，旧时代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以及战争的动乱阻碍了母亲艺术发展的道路。她未能得到歌唱方面的培养，甚至因为战火的蔓延而不得不中断学业，四处避难逃亡。

但母亲非常幸运的是遇见了我的父亲，和她同样也是歌唱的爱好者。父亲歌声洪亮，中气十足，母亲唱歌委婉悦耳，悠扬清新。夫唱妇随五十年，歌曲加京剧、越剧，唱歌哼戏伴随他们度过战火及文革动乱的漫长艰难的岁月。

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在母亲的歌声中长大的。解放前母亲在家相夫教子，哥哥姐姐有更多的机会沐浴在母亲的歌声中。解放后，母亲如愿成为了一名幼儿园的老师，我和三姐就在同母亲一起上班的路上尽情地享受她那轻柔美妙的歌声。

受到母亲长期的艺术熏陶，我们人人都爱哼两句，或鼓捣一点小乐器，常常是家中歌声此起彼伏，琴声笛声连成一片。虽然七个孩子中只有二哥与三姐继承了父母亲的唱歌天赋，时常参加表演，但其它人都在母亲的启蒙下，从小就喜爱艺术，把对艺术的欣赏作为人生最大的乐趣。

母亲最喜欢唱的都是三四十年代家喻户晓的老歌或民谣，大多是细腻柔和的曲调，抒情缓慢的旋律能久久留存在你的耳边。如电影插曲《秋水伊人》，歌声委婉动听；描写渔民悲惨生活的《渔光曲》凄怨哀伤，优美自然。母亲唱的许多歌我都不知道歌名，只记得从小就喜欢听那轻柔舒缓的旋律。

**文革中的母亲

做幼儿园教师也让母亲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母亲会教孩子们唱歌，也用歌声哄他们入睡。但随着时代的变化，母亲的歌中当代革命歌曲渐渐地多了起来，只是偶尔哼一些老歌，或和父亲一起唱几段京剧。我们进入幼儿园及上小学后都只唱节奏鲜明、慷慨激昂的现代歌曲，而渐渐不愿再听母亲的老歌，觉得太落后陈旧，是小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思想的表现。

文化大革命更是把我们对老歌的排斥推向了一个高潮。当时，除了红色歌曲和样板戏以外，任何传统的文化或和艺术作品都被当作封建糟粕或资产阶级毒草从舞台上扫除出去，也从人们的意识中铲除干净。当然，只要母亲一哼起老歌，就会被我们说这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而父亲也不敢再唱以往的京剧曲目，因为那都是封建残余，是与革命形势格格不入的。

文革开始后，家中就再也没有母亲悠扬的老歌旋律，也听不到父亲铿锵有力的京剧段子，取而代之的是最流行的语录歌或忠字舞，再不就是样板戏的高亢旋律。母亲也顺应形势，学会了许多革命歌曲，甚至还会跳一点忠字舞。母亲和父亲也开始唱起了样板戏，尽管老牌京剧迷的他们总觉得样板戏把京剧改编得有点不伦不类了。

听着母亲一改软绵绵的曲调，昂首挺胸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时，虽总觉得怪怪的，但能把母亲这样的资产阶级大小姐也改造过来，成为一名红色战士，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自豪和满足。也许当这些红色歌曲占据着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时，我们可能都不会了解到母亲内心对无法唱老歌的那种痛苦。

**母亲的歌本

唱歌是母亲生活中的重要一部分。她保存了好多本歌本，但经过文革，只留下来经得起考验的正宗革命歌本。多年后，我在日本留学，母亲前来探亲，临行前还说会带给我一个惊喜。当她从那层层行李中细心打开一本封面已磨光的文革歌曲的歌本，充满期待望着我时，我真是大吃一惊：“妈妈，这是什么年代，你还唱这种歌？”

母亲原以为我会像以往一样欢呼雀跃，和她一起笑着唱着，一口气把一本歌本都唱完。母亲希望和我一起在异国他乡也能享受熟悉的旋律，重新寻找童年的记忆，用乡音来弥补出国多年来的乡愁。但是，翻看着里面我们年轻时充满豪情每天必唱的革命歌曲，再对比现在的自由开放，我怎么也找不到再重唱这些歌的感觉。

母亲的满腔热情，却被我的回绝一下子冷却下来，母亲那茫然所失的失望表情也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们作为红色一代，曾经那么狂热地追随革命领袖，帮助母亲老一代人改造思想，脱胎换骨。

在文革破四旧时，小学四年级的我们也曾把国外留学归来的老师多年珍藏的唱片都付之一炬，目的是为了早一日帮老师脱离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真正成为革命的忠诚战士。但老师当时眼含泪花站立一旁的情景多年来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许久都无法从那种负罪感中解脱出来。

我为文革中我们这一代人单纯愚昧的行为感到羞耻，也为由于我们的无知而剥夺了父母亲、老师作为普通人唱普通歌、欣赏普通音乐的权利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为了不让母亲太失望，我鼓励母亲说：“妈妈，你唱年轻时的老歌吧，我们都喜欢听。”但母亲很遗憾地说：“歌本都在文革中烧掉了，现在歌词都记不清了……”可怜的母亲，动乱的时代不但改变了她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她对自己人生的回忆。

其实，我们自己记忆中的歌曲也有着太多的时代烙印。我曾给在日本幼儿园上学的女儿教我儿时的歌曲，但她不是不懂歌词内容就是嫌曲调不好听，就连最普及的《东方红》，我也要解释半天什么是“伟大领袖”。确实，这些都与取材于自然或儿童生活的日本儿歌不同，也难怪她唱不起来。常常听着女儿唱生动活泼的日本儿歌，回想着自己的童年，我不由地也会对自己只有那单一贫瘠的童年及青少年时代感到一丝的悲哀。

为了抚慰女儿，我给她哼起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摇篮曲及其它民歌。虽然歌词不连贯，但温馨柔和的旋律让女儿领略了中国音乐的美妙，也使我的心灵有了一点安慰。我发现真正的艺术总是有生命力的，我感谢母亲对我们的音乐启蒙，让我们真正懂得了歌声的生命力。

通过对自己童年时代的回忆，我也真正理解了母亲为什么会把与时代不合拍的歌本当作一个惊喜的礼物带出国给我。它不再是一本简单的歌本，而是渗透了母亲点点滴滴往事的回忆，是母亲坎坷不平的人生的纪录！

**母亲永远的歌声

母亲没有强迫我一起唱革命歌曲，她挑了一些没有强烈政治色彩的歌曲和我女儿一起唱。但我看得出来，母亲内心一直是非常失望的。她多么想和我一起唱以前的歌，一起快乐啊。

母亲回国后不久就在突然的交通事故中去世。当我再看到歌本时，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万分歉意和深深的痛楚。无法和母亲一起唱歌是我一生中都难以弥补的遗憾，但尽管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她那温馨美妙的歌声永远回响在我的耳旁，也将永远深深地留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