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玄想
2012-10-27 11:29:40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石城)在福建屏南县东南的一座高山上,有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名叫天湖。这里风光绮丽,天高云远,充满幽深而旷阔的神秘感。传说,在史前,这里曾是一个远离人间的高山湖泊,湖畔上有流传着不少优美而婉丽的传说……–题记

名叫天湖,我最初的疑惑,是天上怎么会有湖?退一步,就算不在天上,那至少也是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在那里,有白云驻足,有天鹅掠影,说不准还有仙女来洗澡,她们的衣裳就放在湖边的岸上,也许还有数不清的卵石,在晚霞底下,荡漾着桃花的色彩,几乎可以肯定,曾经留传过一段不为人知的优美的传说?

后来,有人告诉我,天湖在一座高山顶上,那里有密密的树林,有柔软的浅草,还有说不上来的很多很多迷人的事物。我又想,湖一定很大,水一定很清,草当然是长在湖边,树林长在草的外围,许多落叶沉积在浅浅的水底,和人影叠加在一起,被晚风吹皱,这里或那里,会有一爿由篱笆和芦苇盖成的破旧茅屋,或许有人居住,或许没有,等等等等。这是我读中学时候的事了。直到前些天,就在我们准备出发去天湖的前一个晚上,B君对我说,最好去买一张吊床,到时候,好挂在树上荡秋千。我还在想,那会是多美的事呀。

可是,尽管我有过诸多的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经勾起我那么多美妙遐思的天湖,到了实地,居然只看到一片高山沼泽地,连一点湖的影子也找不到。那湖呢?水呢?美丽的仙女呢?还有那冥冥中一直渴望着的艳遇呢?说实话,我很失望。简直无法将这片荒凉的景象和头脑中那个迷人的湖联系起来。

但同行的诸君告诉我,眼前的确就是天湖。没有错。荒草深处,一条小路披着厚厚的落叶,沿“湖边”蜿蜒伸去。站在小路上,放眼望去,远远近近,只见一排排绿色的波浪,一浪比一浪高,在风中轻轻拍打,发出沙啦啦沙啦啦响。仔细分辨,终于发现,果真有一个湖的轮廓,中间一个坦荡而辽阔的洼地,差不多清一色地长着胸口那么高的水竹子,如同河滩上绵延的芦苇荡,那么无边无际,那么茫茫苍苍,有一种袭人的寂寥。四周是围成屏障的一带低山,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一条清冽的小溪泠泠有声,往东南方向载歌而去,想必就是“湖”的下水口了。

看样子,这里确实曾经是一个湖?没错。而且据说,不只一个湖,还有另一个,就在前面不远,被山挡住了。两个湖,如今都被树丛和杂草吞没,变得面目全非,除了一高一低的地形,已经分辨不出彼此了。

出于强烈的好奇,我独自一人,穿过不远处那片不大不小的松树林,到里湖去看了个究竟。所谓的里湖,同样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凉的沼泽,一眼望去,显得开阔而凄清,冷寂而空寞。由于是孤身深入,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感觉有一些孤单,有一些悲凉,并且这孤单和悲凉里,还夹杂着阵阵从内心深处涌出的终于返朴归真的隐约的亲切感。是惊是恐,是喜是悲,一时间心情复杂,理不清头绪。这里,泥土是黑的,是那种大量植被堆积腐烂后的黑,黑得很深,很幽密,也很纯粹,几乎没有杂质。这里地面是绵软和潮湿的,走起来危机四伏。

脚步尽管多么轻柔,还是会明显感觉到慢慢下沉,泥土中渗出的水,迅速就浸湿了鞋面,凉沁沁的,让人担心会一直下沉,把整个人都淹没掉。再往里走,“湖”心深处,忽然有了水。但见大大小小的泉眼星罗棋布,泉眼周围淤积着一滩滩泥油,就像是打翻在地的一桶桶黑漆。一根根腐烂不掉的千年树骨,一半掩埋,一半裸露,看上去,那悠古而祥和的深紫色里,透着一股洗尽铅华后的安静和真。据说,有人想试试这沼泽到底有多深,将数米长的木棍整个探入到泥下,还够不着底。这不禁让我心生惊悸。

这里果然曾经是湖泊。我信了。据记载,这里海拔1417米,照理说,并不算高,但在南方,已经不低了。我心想,当一个波光粼粼的湖,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单独处在这样一座高山顶上,它独守清寒,夜夜揽着空中的明月,那么安静,那么超然于人间,人们给它起一个迷人的名字,叫天湖,也算对得起它了。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只剩一片废墟,在初秋的风里,飘着缕缕似乎是从远古传来的隐约的凉意,不觉令人怅惘。

在这里,我猛然领略到一种强大的时间感。这里居然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水松,据说那是第四纪冰川期留下的“活化石”。还生长着许多其他地方少见的黄色杜鹃、丛生野梅、以及花瓣一样,一圈圈围绕着野梅生长的古老蕨类。这是在初秋,我们亲眼目睹了盛开的黄杜鹃,一朵朵显得孤傲而冷艳。这一切,无不散溢着一阵阵浓烈的原始味道。

这个湖,确实是荒废太久的了。可它是怎么荒废的?我想,说什么苍海桑田,有什么人间凉热可与相比?一个偌大的湖就这样不为人知地,在不为人知的地点和不为人知的时间,以不为人知的方式被填掉了,填得几乎没有了痕迹——但或许曾有人目击了这个过程,他过早离开了人世,也就带走了这个秘密,使它从此成为一个永远的迷。且不管怎样,这件看起来似乎只有神力所能为的自然变故,的确引起了多少人毫无头绪的猜测。

我想,世上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又在不经意间结束。就好比现在,我们在此游玩的半天时间,甚或仅仅是低头思索的片刻里,远方的某处,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同样,在不知名的远方,或在未来的某日,又有谁会知道这片安静的土地上,此刻正有若干人匆匆经过,说笑过,思考过,他们的手臂和脸被粗粝的草叶割出的浅浅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奇痒难当?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还有我的朋友们。

这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想假设有一个人,一个农夫,一个和尚,或一个别的什么人,他住在这山上,天天就只做一件事,就是用锄头重新挖这个湖,一锄头又一锄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其整个一生,能否把这个湖重新挖出来,恢复到它原来的样子?假设他最后挖出来了,挖出来了,自己却也因此终老于此了,在后人眼里,这个人与这个湖,孰轻孰重?作为死者,这个湖又与他有什么相干?这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困扰了我好长时间。

那天,同行的L君原是读生物的。在我们围着小溪旁的火堆吃面的时候,他讲了一个有趣的生物学现象。话题是从小溪中的一种土名叫“坑头婆”的小鱼开始的。这种野生小鱼就像是自然环境的天然检测器,只有在原生态环境中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水源地区才能生存,那些甘爽清冽的涓涓细流似乎专门为它们而流。“坑头婆”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

在我们本地,较大的水流称为溪,较小的称为坑,“坑头”就是小水的源头。而“婆”字隐然有命贱,不怕生,与人为友,生命力强盛等多重意思。这种古老的小鱼,由于它们平时很少受到人类侵扰,因此并不惧怕人类,随便拿盆一舀,常常就会舀上来几只,有时甚至仅凭双手也能轻轻捧起来,仿佛很傻,因此也有人叫它“傻鱼”。我们小时候都管它这么叫。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黄鳝。L君说,黄鳝是一种雌雄同体的动物,小的黄鳝都是雌的,颜色也以墨绿居多,长到一定时候,两鳃慢慢鼓了出来,颜色也由绿变黄,再变红,就变成雄的了。黄鳝我是再孰悉不过了。关于雌雄同体的生物学概念我在书本中也见过,但具体说到我如此熟悉、小时候几乎天天与之打交道的黄鳝竟然就是雌雄同体,还是让我十分惊异。回想起儿时从田里抓来的那些黄鳝,再对照L君的话,果然不错。小黄鳝虽然由于小,行动敏捷,但它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显得素弱一些,温顺一些。大黄鳝则不然,虽然由于身体大而行动迟缓,可它那隆起的额头,饱满多肉的两鳃,加上身体两侧黄里透红的色泽,似乎真有那么一股阳刚威武的气质!

与此相似的,还有小溪里一种被称作“白舌”的小鱼。在我们本地,凡是翅状物多半都称作舌,比如帽子前面的帽舌。鱼身上划水的鳍自然也称作鱼舌。“白舌”的白,大抵意指这种小鱼浑身素白。至于舌,怕不过是以鱼鳍的本地话发音来凑足音节罢?L君说,“白舌”长到一定的程度就变成了“赤癞”(——赤即红;癞,按《新华字典》,有“表面凹凸不平或有斑点”之意,正符合这种鱼的某些特点,且其发音也与此鱼的本地话相近。实在是找不到一个与本地话完全对应的字,只好以此姑妄名之),也就是从雌的变成雄的了。“白舌”模样温雅娇弱,“赤癞”则雄健肥壮,嘴唇和两鳃红而多刺,粗糙扎手,细品起来确有那么一点凛然之威。我们平时都错把它们当作两种鱼,殊不知二者竟阴阳自根,有如此生物学上的亲缘。L君的话,让我感到同样惊异。

这时,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我感觉眼前这个荒废的偌大天湖,或者说这片偌大的废墟在历史上所经历的苍桑巨变,与作为一种弱小动物的黄鳝或“白舌”的性别互异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秘密联系?这世上,该有一种神秘的巨大力量是我们所看不见的,它使前者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不为人知地渐渐干涸、直至最终荒废,同样也使后者在自身的成长历程中从雌体异化成了雄体?虽然我明知道这二者之间并没有内在的因果关系,但在这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遇到这样两件同样让我惊异不已的事,已经超出了我的生活经验。我宁可固执地认为它们有联系?是的,就是有。或许有。

作者简介:石城,原名陆林松,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诗歌创作,1990年至今,共在全国各大诗刊、诗歌民刊、美国《新大陆》诗刊及《读者》《福建文学》《采贝》等海内外杂志、报纸发表诗歌200多首,散文、随笔、评论50多篇。作品入选《世界华文诗选》《中国现代诗选》《福建文学创作50年选》《福建文艺创作60年选》等近20个选集,多次获《诗歌报月刊》《诗选刊》《星星诗刊》等全国性大刊重点推介。有诗歌由央视三套配乐朗诵。石城近年开始转向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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