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滇南散记:垄上行与农家乐
2013-05-30 09:24:16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雪儿)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确有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无论岁月流逝、朝代更迭,只要地球和人类存在,只要到那里看过一眼,这些东西会永难忘怀,比如雅典的废墟,比如埃及的金字塔、罗马的斗兽场,比如,哈尼人的梯田。在祖先用自己的智慧所创造的文明遗产中,至今仍然还有实用价值的,为数并不多,哈尼梯田就是其中之一。

垄上行

云南南部红河南岸哈尼族的聚居地,位于哀牢山的崇山峻岭之中,这里汇集了滇西的怒江、澜沧江和长江水系,全年无冬的亚热带气候,年降雨量平均一千四百毫米之多。特殊的地形、气候等自然条件,大片的原始森林,加上丰富的水资源,经过哈尼人世世代代的劳作,渐渐形成了发达、壮观的水稻梯田种植区–哈尼人生息繁衍的美丽家园。

这里最低海拔仅144米,最高却达2939.6米,放眼望去,沟壑纵横、层峦叠嶂,蔚为壮观。海拔较低的河坝区,年平均温度25度,最高时达42度,而高山区平均温度只有12度,从河坝到高山,要经历热带、温带、寒带的递次变化,属于典型的立体型气候,所以当地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说法。

河坝区的气温使水分大量蒸发,在高山区则形成密集的云雾,导致降雨丰富。听说这里年平均雾期有180天之多,有的地区终年大雾笼罩,云海变幻绚丽,格外壮观。

元阳的梯田有四大特色,一是面积大,连绵成片。二是地势陡,从15度的缓坡到75度的峭壁上,都能看到梯田。三是海拔高,由河谷一直爬升到2000多米的山上,已经到了水稻生长的最高极限。四是梯田的级数多。层层叠叠的梯田随山势地形而变化,勤劳聪慧的哈尼人因地制宜,坡缓地平就开垦大田,坡陡地窄则开垦小田,甚至沟边坎下石隙也能开田,一面山坡往往就有成千上万亩,最多的有三千多级!

随便登上哪一座山头,都会看到充满在大地之间的、汹涌而来的梯田。近年来,中国政府正在为哈尼梯田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元阳渐渐被外面的世界所认识,从封闭的山区走向了世界,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还把元阳梯田称为“人工湿地的典范”。各种专家和各类游客纷至沓来,人们在惊叹:“这才是真正的大地艺术!”

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感受那种震撼。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4月间,是游客去观赏梯田的最佳季节,因为这时候水田中没有稻谷,尤其是春节以后插秧之前,野生的樱花、木棉花、桃花和梨花开得漫山遍野,散落其间的哈尼族和彝族山寨,在云雾掩映中如诗如画,如梦似幻。

阳光下浩瀚的梯田波光粼粼,那些美妙的曲线、层次和节奏,在光和影的世界里五彩斑斓、流光溢彩,烟雨迷蒙之中,耀眼得竟有些不真实。驻足山头,常常让人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

由于特殊的地形和气候,这里的天气比女人还要善变。同一时刻,几里之外不同天,同一地点五分钟前后也可能不同天。一阵山风袭来,大片的云雾顷刻间会令壮观的梯田消失得无影无踪。司机们不断用手机交流着各处观田景点的实时天气,以免跑错地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天爷,将地上的游客们指挥得滴溜溜转。

远远地在山顶上观赏梯田,显然不能满足我的贪婪,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近距离亲近它,想要体验体验“赤足走在田埂上”的味道。张明敏的《垄上行》,吟唱的是稻乡秋色,当年把栽种在城里花盆中的我,迷得魂牵梦萦。

高高低低的田坎和一垄一垄的梯田之间,四月的大地,春回绿肥,正是插秧的季节。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需要小心保持平衡,那些挑担背篓还健步如飞的哈尼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四处都是野菜,摘一棵鲜嫩的鱼腥草放入口中,又腥又涩。发现他们的田埂网络修筑得相当合理,有大路有岔道,甚至还有稍微宽阔些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纹丝不乱。像我这样的外来人,只能尽量走主路,小心留意别顺着岔路走到农家去了。

抵达元阳的第二天凌晨,就跑到著名的多依树,去看日出时分的梯田 。可惜浓雾久久不散,瞬息万变的云海,把梯田装扮成了一位羞答答半遮半掩、若隐若现的美娇娘,人们只能从飘忽不定的云隙之间偷窥到稍纵即逝的美人。

云雾深处,不时传来老牛在水田里的踢踏声,还有牛脖子上清脆的铃铛,混合着插秧的女人们欢快的嬉笑。仔细聆听,竟然还有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仿若天籁。大喇叭里传出的广播体操,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声音,听起来恍若隔世,熟悉得令我心颤。

傍晚回村的时候,正好有一群肥嘟嘟的鸭子,摇摇摆摆走在我前面。我一路尾随它们,翻过一座山坡,横过交通繁忙的马路,再一级一级跳上台阶,最后排成单行,沿着蜿蜒的田埂回家去了–原来它们跟我住在同一座村子里。我一边忙着拍照,一边不断惊叹鸭子们走街串巷的本领,同行的彝族小伙子告诉我,鸭子们到点就会自己回家,有时候在外面找不到什么吃食,还会提前回来,如果主人没有及时喂它们,大嘴巴咬你没商量。

这回做客彝寨,还真长了不少见识,天天嚷嚷着要跟他们下田去插秧,结果把刚刚育好的秧苗当成了炒回锅肉的蒜苗。不过,事情往往都是双方面的,我这里积极学做农妇,那些挑着担子的彝家妇女却在田坎上娴熟地打手机。

另外一件令我困惑的事情是,大多数彝族人,尤其是彝族妇女,日常穿着仍然是传统的民族服装,不但颜色、款式单一,而且屁股后面还耷拉着一块厚实的布帘,上面是图案颇为复杂的刺绣,相当难看。询问他们多出这么一块有何功用,答曰:“因为好看!”

菁口村是一个哈尼民俗保存得相当好的古老村落,政府出钱修复和新建了许多“古迹”,当然,这里也是当地政府重点发展的旅游区。大量的游客涌入,使村里人很快就熟练掌握了生财之道。我在村里的窄巷中穿过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哈尼族小女孩向我跑过来,“阿姨,给我吃糖,给我吃糖。”我相当抱歉,蹲下来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阿姨身上没有糖……”小女孩用手一指旁边的小卖店:“那你到那里去买呀。”

来到村中心广场,有个穿着鲜艳民族服饰、背上背着稚儿的哈尼族妇女,一看见我们就飞奔而去,我正在纳闷,只见她跑到广场一角,那里有一台哈尼族传统的织布机,她迅速坐在织布机前面,一边摇着手柄,一边扭头冲我们露出灿烂的笑脸,这样的场景,身为游客岂能放过。等我们嘁里喀嚓完事之后,那妇人立刻放下道具,过来伸手要钱。一群人中,那位看起来比较像“领导”的,只好代表大家对当地人民表示了“敬意”。

听说元阳正在努力按照国家AAAAA级景区标准,塑造旅游形象,要把这里打造成全国一流、世界知名的旅游胜地。正在开发的旅游项目包括游梯田、看云海、观日出、跳乐作、品长街宴、住蘑菇房,捉梯田鱼。

乐作应该是哈尼人的传统舞蹈,在多依树呆等浓雾散开的时候,咱跟在后面有样学样,比划得不亦乐乎。著名的长街宴,就是家家户户把好吃的摆在一起打牙祭,吃一家和吃百家区别不大。蘑菇房也住过了,不能洗澡,回去后起了一身奇痒难耐的红疙瘩。但到梯田里面捉鱼,念叨了好几回也没能实现,还有人答应要教会我插秧呢。

农家乐

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一张令人惊叹的照片,元阳,就这样排在了行程表上。出发去滇南山区的前一晚,与一帮朋友吃饭,席间有一位来自山区的哈尼族姑娘,娓娓谈起了当地许多有趣的民俗,比如“长子不祭祖”。

她说从前她的族人,会将刚刚成年的男孩女孩集中送到一处群居,让他们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谈情做爱。待女孩怀孕之后,标志着这个女孩可以成为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了,她才被允许回到村里,才会有人来提亲。至于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没人会去在意。

朋友小谢的家乡,是元阳老城边一座小小的彝族山寨,名叫小水井村,因为村里有一口数百年来涓涓不息、清澈甘冽的小水井而得名。我到的时候,小谢那位不谙汉语的堂嫂,正在井边淘洗野菜。

山里人的质朴和好客,起初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他们脸上腼腆而又诚挚的笑容,就融化了我的陌生感。即使语言不通,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快速融入,更没有影响接下来的几天我在那张低矮的小饭桌上的胃口。

村里的房舍有新有旧,旧的都是土坯房,窗户又高又窄,屋子里光线很暗,木板搭成的阁楼上更是不见天日。土坯房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堂嫂一家住的是比较新的砖房,尽管建房的材料改进了,房屋的形式和结构依然承袭了传统。院子的左边是堆放杂物的棚间和被柴火熏得黑糊糊的厨房,靠近院门的右边是厕所和猪圈,再往前,就是家庭活动的中心–堂屋,堂屋进去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我去了以后,他们母子三人就挤在右边房的一张大床上,把左边的房间单独留给了我。

堂嫂家养了两只圆滚滚的猪,看见我就前蹄直立,挤在圈门处直哼哼。尽管本人酷爱几乎所有的动物,但猪从来不在我的List上。不过既然它们对我有所期待,我还是跑到院门外摘了一把青草,回来虚心请教小谢:“这是什么草?”听到小谢说是喂猪的,赶紧递给了两位嗷嗷待哺的猪儿。小谢在身后笑了:“大姐,猪草是要先煮熟了才给它们吃的。”

院子里的厕所,紧邻着猪圈,每次蹲在里面,就听到两只猪在屁股后面咫尺之遥的地方吧唧和哼哼,总有一种被猪偷窥和袭击的潜在担忧,断不敢久留。

堂屋里有一只陈旧的沙发,前面放了张小木桌,显然是茶几,我刚在沙发上落座,新泡的茶就端上来了,主人介绍说这是村后茶山上摘的新茶。不一会儿,孩子们放学回来了,于是茶几变成了写作业的书桌。

晚餐的时候,书桌又理所当然成了饭桌。当天的晚餐非常丰富,有鸡有鱼有肉,将小桌摆得满满的,几种绿色的蔬菜我从来没见过,味道非常特别,都是当地的野菜。跟城里不一样的是,用来盛菜的,都是容量可观的斗碗,份量十足的菜肴像一座座小山一样堆在小桌上。

堂嫂为我盛饭,饭锅里逸出的米香,简直让我垂涎三尺,好久好久没有闻到过这么浓郁的、香喷喷的米饭了,原来是他们自家稻田里收割的新米,表面红色,里边是雪白的米芯,怪不得!撕下城里人假斯文的画皮,收起天天挂在嘴边的减肥口号,我竟然一下子吞下了平常要服用一个星期的米饭。

孩子们很快就吃完了饭,在一旁看电视,我问堂嫂听不听得懂电视里说的,小谢翻译后她摇了摇头。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男人们不断地抽烟,空气完全没有流通的屋子里烟雾弥漫熏蒸,渐渐盖过了饭菜的香气。

第二天清晨,堂嫂给我煮了一大碗面条,用的是厨房灶台上的一口大锅,直径不下两尺半,硕大无朋。就在我呼噜呼噜吃得正香之际,看见她又接着用那口锅煮了满满一大锅猪食!哇塞,好一派人畜和谐的生活呀。

这天晚上,我们受到小谢的朋友邀请,到村里另一户彝家做客。夜幕笼罩的山村,寒意阵阵袭来,温暖的土坯房里,还是一样低矮的小饭桌,和桌上大碗大碗待客的菜。我后来发现,当桌上的某种菜吃到一半的时候,主人就会重新将大碗加满–原来他们准备的份量,还远不止桌上的大碗所能呈现的。在一个家家户户都没有冰箱的山寨,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剩下的饭菜。

小谢朋友的妈妈煮的本地红米饭,不但同样米香四溢,而且还是采用传统方式用蒸格煮的,竹子的蒸格唤起了我儿时的记忆,就贪心地向主人索要煮饭时滤出来的米汤。小谢的朋友红着脸尴尬地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喜欢,米汤都被我妈用来喂猪了……”哼,那只猪!竟然跟我抢食。

他们家里还有一位特别的家庭成员,一位县城公路局的监理员,小伙子是安徽人,到山区来修公路,后来就做了彝寨的女婿。他大概是小水井村唯一的汉人了,见到我非常高兴,吃饭的时候跟我聊了许多自己的故事。

他告诉我彝家的妇女实在是非常了不起,把家里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你想到的,或者没有想到的,妈妈都替你想到了。她知道你需要什么,就算只有一两个人在家吃饭,她也会一丝不苟地弄很多菜,她会时时刻刻给你一份家的温暖。

那天的晚餐很热闹。朋友的大伯还拿出竹制的大烟筒,咕噜咕噜抽起了水烟。公路局的小伙子毕竟是在大学的池子里游出来的,观察到我在烟雾中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就赶紧把堂屋的门拉开了一道缝,还悄悄跟我说:“今晚我不会再抽了”。

第三天早晨醒来,堂嫂送一双儿女上学去了,我一个人在村里蹓跶,看见晨雾在坡下的梯田和对面的山坡上不停地翻卷变幻,刚刚缀满新绿的树木在晨曦中时隐时现。绕过路上一堆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我来到小水井旁,先掬一把清凉的井水拂面,再细细品尝这传说中的甘泉。

口感的确不赖,但也并没有尝到什么甜头,也许“甘”和“甜”原本就不是同义词,有机会要回去找小学的语文老师算账。看着不断涌出、哗哗流淌的上等矿泉水,暗暗心疼,这要是在城里,得交多少水费!山民们怎么也不知道装上个把水龙头。都到外面打工开源去了,自己个儿家里却不知道节流。

看看时间尚早,就向路上的村民打听附近哪里有农贸市场。有人指点我说,到坡下的公路上去打的,三块钱到元阳老城,那里就有农贸市场了。元阳的“的士”,其实都是农民的三轮拖拉机,包了一个时髦的外壳而已,虽然速度和舒适度不高,但胜在密度够高,满街都是,而且价格便宜,招手即停。拖拉机手看了看我的装束打扮,“五块钱。”他比划着。我知道这是外地价,五块就五块,我手脚并用爬进车厢,里面还有两个背着背篓的本地人。

农贸市场里应有尽有,从本地特产的红米,到漂亮的芦花大公鸡,从新鲜应节的各种蔬果,到完全叫不出名字的野菜,看得我眼花缭乱。甚至连前来买菜的人,也令我感到新奇:有不少人用背篓来装菜,讲价、挑选、付钱之后,熟练地把菜往背后一扔,精准快捷,两手一抄,再往前去。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场合,一边虚心向卖菜的山民请教各种野菜,一边大肆采购,而且是参照堂嫂晚餐桌上的份量。回到堂嫂家,小谢和堂嫂都抱怨我买的太多,我开始还暗自得意,因为是故意买来留给他们吃的。谁知堂嫂把我的战利品统统变成了当天的午饭和晚餐。晚餐无论他们怎么劝,我一粒米也吞不下去了。而堂嫂竟然摸黑到村里的打谷场上为我新打了一口袋红米,让我第二天带走。

夜里我辗转反侧,时睡时醒。短短三天的农家生活,为我留下一段难忘的美好记忆。这些人素昧平生,也许今后彼此的生活很难再有什么交集。如果真有可能,但愿我将来的生活也能像他们一样,简单,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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