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英文老师――兰本达
2005-02-28 23:02:35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 作者:王琳)从北京迁居波士顿的第二年,我所在的中学里的老师介绍我认识了兰本达,一位哈佛教育系的退休教授,我们认识那年她78岁。

第一次去见兰本达的时候是初夏,她的家是一座在剑桥居民区的红砖房子,门前种了很多玫瑰,枝杆长的很壮很高,叶子葱郁丰满。因为初次一个人到洋人家里,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按照常理问候,报上我的名字。

兰本达个子很高,大约一米七五,白皙的皮肤,灰色的眼睛,明亮而深邃。她家里的装饰很随意,也很舒适,到处都摆满了书和报纸, 墙上挂着墨西哥的手织挂毯, 沙发上有中东图案和中国织锦的靠垫,壁炉上放着一张她已故的丈夫的照片和一些来自不同文化的手工艺品。

餐厅里餐桌上浅色细条纹的桌布上面铺了一条略小的中国绣花桌布,餐桌后面的餐具柜里放了来自不同国家的茶具和餐具。如果不知内情,几乎猜不出来主人的文化背境。

兰本达当时正和新西兰友人艾黎筹备资金准备在甘肃办一座学习和实检相结合的学校,所以即使是在78岁的高龄,她仍然想学习中文。所以我们约定每个星期六的十点见面,我先教她两个小时的中文,午餐后她教我两个小时的英文。

我们没有固定的教材。我教她中文时, 给她解释一些她遇到的问题,然后教她发音。她教我英文也采取了比较随意的方式,通常是让我叙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然后纠正我的发音,指点我应该怎样正确的叙述。

那时我的英文非常差,在国内学的英文有限,除了日常的问候,其它的话题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很难想像当时兰本达对我蹩脚的英文有什么样的感觉。在接下来的一年半里,我几乎每个星期六都到她的家里。

在我们之间的交谈过程中,她不仅给了我充分的耐心,让我学习用英文表达自己,还慢慢引导我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她从来不把任何想法强加于我。而只是以和蔼的口气问一些相关的问题,最为重要的是,她让我看到一个78岁的老年人仍然可以有很多追求,思维仍然可以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敏锐,活跃。每当我们因为某种原因要突然中断谈话后,我常常会忘记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但是兰本达却能记的一清二楚。

我认识兰本达时她已经吃素二十年了,所以我们的午餐也都是素食,一般是蔬菜色拉配一片全麦面包,面包上涂一种用豆类做的酱,然后喝一杯V8蔬菜汁,她喜欢在蔬菜汁里加一些切碎的大蒜,大蒜和V8蔬菜汁混在一起味道很浓,所以每次我们吃完午餐时嘴里都有一股很刺鼻的大蒜味,刚开始我有些不适应,但是出于对她的尊敬加上她给我解释每天吃大蒜的益处,也慢慢习惯了。

两个人因为吃的是同样的东西,开口说话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也都一样,也无所谓洋人的礼貌了。

她的后院里种了很多蔬菜和各种各样的花草,所以除了冬天,我们吃的蔬菜色拉里都有一些从后院里新鲜采摘的蔬菜。在她的房子和后院之间有一个很宽敞的日光浴室,我们的午餐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里吃。

长长的木板桌子上摆着从院子里采来的玫瑰和忍冬,玫瑰散发着醉人的芬芳,忍冬从景泰蓝细长的瓶口里轻柔地垂下来,午间的阳光亮的刺眼,后院里的蔬菜和花草高矮不一,错落有致。后院两棵柳树上的蝉会一直不停的嘶鸣。

那年我十八岁,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在如此轻松舒适的环境里如此耐心的教我学习。

我上大学以后,因为距离家里很远,所以不能像以前那样每个星期都和兰本达见面了,但是每当我回到城里有机会时都会去拜访她。因为我的英文已经有所进步,我们见面的内容也变成了朋友之间的聊天,各自谈各自的近况,而兰本达对我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英文老师和博学的长者了,她也是我的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

当我决定加入美国籍时以及我的父亲再婚时,我内心里充满了困惑, 周围没有人能让我倾诉,只有见到兰本达时我才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和想法。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答案,只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提示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结婚以后,也把丈夫介绍给她认识,即使是对自己婚姻和对丈夫的一些看法,我也可以向她无拘无束的倾诉。

在我大学三年级结束的夏天,我怀孕七个半月时流产了,在家里休养时兰本达打电话给我,当我告诉她我流产时,她说我们之间有心灵感应,同时患难,因为在那之前几天她也不慎摔了一跤,把股骨摔断了。因为她没有子女,所以在丈夫去世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在各个方面都很独立。现在她腿断了,恰好我也正在放暑假,所以我们决定我搬到她的家里住一个星期,帮助她做一点她所不能及的事情。

在那一个星期里,她从来没有像很多病人那样呻吟或者埋怨过。 我们每天过着很安静规律的生活,她照常看报纸读书写文章和信件。唯一例外的是她的饮食里每天加了一个鸡蛋,为了增加蛋白质,帮助恢复健康。

在兰本达86岁那年,也是我离开波士顿那年,她不幸中风了。而且导致了半身瘫痪,我去医院看望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她那依然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

医院里的护理人员告诉我,兰本达因为不相信她已经瘫痪而拒绝做任何理疗。我很清楚瘫痪对她是什么样的打击,以她独立的性格是绝对不愿意以百分之五十的功率活着。我因为必须随家人一起离开,只在临行前给她做了两次素食带到医院。

离开波士顿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封信,是帮助兰本达办理丧事的朋友寄来的,信里是朋友们在她的葬礼上献给她的悼词和诗歌。我很难过不能参加她的葬礼,但是如果能够的话,我很想告诉她,在我的父母和丈夫以外,她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

罗素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怎样才能活的老》,在文章的结尾他写道:人生应当象条河,开头河身狭小,夹在两岸之间,河水奔腾咆哮,流过巨石,飞下悬崖。后来河面逐渐展宽,两岸离得越来越远,河水也流的较为平缓,最后流进大海,与海水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界限,从而结束其单独存在的那一段历程,但毫无痛苦之感。

认识兰本达让我有幸真正理解罗素的这段话,象所有其它的年龄阶段一样,老年也同样可以灿烂美丽,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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