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的行囊–飞来飞去的游子
2011-01-10 21:08:06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何徂)

(一)父亲

这个年龄的我们肩上有“不可承受的轻”,几乎每个回国的朋友都要花很多时间在父母的床榻和医院之间奔波,为的是弥补对兄弟姐妹长期承担对老父母照顾的歉疚,也为了在见一次少一次的老人面前多尽一份孝心。所以身在繁华的大都市,每当看着步履蹒跚的老母和每天吞进一把把各种药丸的父亲,我时常悲从心来。

父亲两个月前患了脑梗,每天我陪他到医院打点滴。有一天碰到一个中年妇女,他见了我父亲便亲切问候起来,并告诉我说,当年她家穷,上学买不起书包,我父亲买了两个,一个给上一年级的我,一个给上一年级的她。她至今不忘。

患脑梗的父亲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可能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超过父辈。平时闲聊我们经常开玩笑说父亲没有经济头脑,岂不知正是他的仗义疏财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救活过许多人。

记得在学龄前,父亲就把小学的教科书买回来了,把所有课程都教了我一遍,于是奠定了我以后在学习上的优势地位。这在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哪个家长没有让孩子接受过“早教”,但在五十年代那几乎是没有的事。

在我成长过程中,父亲从未耳提面命地教育过我,最多只是问一句:“最近哪能?”(上海话:最近怎么样了?)我后来从事过许多行业,甚至承包过餐饮娱乐场所,但我总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我不想让父亲为我担惊受怕。固然这从一方面束缚了我闯劲,但也规矩了我的行为。

我时常想自己是否太没出息了,有时跟朋友谈起此事,朋友会问:是不是等你老父亲过世后你可以胡来一把,闯一闯大事业。但恐怕到时候有贼胆没贼心了。

回国前一天,我提出将父亲压写字台下的那张半身照带回多伦多。我可以在闲时把照片画成油画,但结果那张照片跟玻璃粘在一起了,拿下来就会撕破。但我想凭着我对父亲的记忆和爱,我可以为他塑一尊半身像,尽管我从来没有学过雕塑。

(二)姑妈

我姑妈是我爸爸的二姐,但是对我来说他比娘还亲。她很年轻就守了寡,守寡的原因是姑父镇反时被枪毙了。这姑父据说是个二流子,在乡下先参加了新四军,后来又叛变投敌,当过还乡团,还有过血债。这也就是我想听父亲将过去的故事的原因,因为他的故事比历史书精彩复杂得多。

他们的老家是拉锯地区,白天是日伪以及后来国民党统治区,一到晚上就是新四军和共产党的天下。当时的阶级斗争真残酷之极。比如杀人往往是“扎粽子”(手脚绑定套上麻袋扔河里)打棍子。一则没有声响,二则省子弹。

他们家族中有许多地主富农,但也有许多青年人参加共产党和苏北鲁艺。这也决定了他们家族的复杂性。解放后被镇压的不少,做官的也不少。但官至局长止矣。因为即使功劳再大,文化再高,终难逃家里的社会关系牵累。而且历次运动都在劫难逃,包括我父亲,文革中也差点自杀。

我出生后姑妈就一直担任保姆的职责,尽心尽力地呵护我。记得儿时每天我一定要摸着姑妈脸上的痦子才能睡着。我在外面被邻居小朋友欺负就会大叫“娘娘”(上海话姑妈)。所以我小时候有个绰号就叫“娘娘”。姑妈对我比对亲儿子还要好上百倍,她曾多次说,我以后就靠这个侄子了。

文革前一年我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学校德语班。据说这是周总理亲自关心下建立的培养外交人员基地(现在的外长就是那时中学部的同学)。学校条件非常好,因为我们只有小学三年级,每个班还配一个生活顾问。这可不是一般的“老阿姨”,而是刚从外语学院德语系毕业的女大学生。我们在学习中碰到的问题随时可以问她。

但是,有一天姑妈从大老远走来看我,我竟怕别的同学看到一个土气的妇人,没让她进学校大门。而且拿了她给我买的糖果就叫她快走。那天我看得出姑妈很难过,眼睛里充满了哀怨。

四十年过去了,她当时的眼神我始终不能忘。而且这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我经常骂自己怎么这么没良心呢!?

后来文革开始,这所学校作为“培养修正主义的温床”关闭了。我当时心服口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决定是对的。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识爹和娘不正是在这所学校的必然结果吗。文革后这所学校重新开办,并成了上海学校中的一大热点。

我工作后,对姑妈很好,给过她不少钱。也许正是为了弥补当时的愧疚。几年前,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骨折住院,我正好不在上海,我弟弟和弟媳精心照顾了她。但康复后她得了老年痴呆症,且大小便无法自理。家里把她安排在附近的养老院。

那年,我回去看她时,她一下子认不出我了。但当我从养老院出来后不久,养老院院长打电话到我家,说我姑妈走失了。我和母亲赶紧去养老院,在半道上看到姑妈在东张西望找人。

我想喊她,但我母亲制止了我,说她一定认出我了,要跟我回家。我说回家就回家嘛,她问,谁来照顾她?我一时语塞,我过几天拍拍屁股走人,谁来帮她擦屎擦尿?

我眼睁睁地看着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把她领了回去。没过一年姑妈过世了。骨灰葬在乡下祖父祖母旁边。前年我回乡下祭祖在她的坟前难过地落了泪,没人知道我伤心的理由。嗨,也许不出这个国好好照顾她,我的遗憾可能会少一些。

(三)老师

天地君亲师。老师对我的人生之路的影响是巨大的。

我们中学四年,几乎没读什么书,一年学工一年学农,加上学军拉练,一大半时间是在磨练意志和体魄。我很庆幸没有像现在的中学生那么寒窗苦读,从而保证了自己有一个强健的体魄。

我的班主任李老师是教美术的,人长得精瘦,鼻梁挺直,英气逼人。有一次,他到班里的捣蛋鬼家里告状。次日,那家伙冲上讲台,从军用书包里掏出一柄裹着报纸的菜刀。在他取下报纸的当儿,我从教室最后一排冲上去握住他的手腕,夺下了他的菜刀,救了李老师一命。

后来我回忆,其实他也未必真会砍下去。只是当时如果没有人去抢这柄菜刀的话,他就不得不砍了,正如要跳楼的人,你不拦一下,他没有落场势,只好一跳了之一般。原来,李老师告完状之后,捣蛋鬼的父母将他一顿乱打,他不敢向父母撒气,只好向老师报复。

于是我和李老师成了忘年交,没事我总跟着他学画学字。没多久我的魏碑体就可以刷在学校的墙上了,而我的画也似乎有点像样了。但是没多久李老师就对我说,你的素描不行。画画你没有出路,你应该在文学的道路上有所发展。我到现在都感谢李老师的直言,使我没有继续误入歧途。

恢复高考后,我果然就读了一所大学的文学专业,并留校任教。后来李老师的儿子也考入我校的美院。毕业时李老师托人找我帮忙安排他儿子小李的工作,我有些闪避。一是我没这个能力,二是我比较不赞成开后门。

后来小李没有找到好单位,据说李老师对我颇有微词。但是他们父子在当地开了个美术培训班,打出的口号是学完后包送美术院校。结果所有学生都能进入各级美术学校,一时名气无俩,财源滚滚而来。其实李老师本身有这个眼光,他能看出我不是学画的料,就能看出学生入学时的学画天分,这就保证了他的生源。

再说上海的美术院校从本科到技校有三六九等数不胜数,这个不取那个取,经他指点的学生找到合适的院校也不是什么奇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父子兵上阵,现在买车买房成了新贵。

我从李老师那儿转投语文老师赵老师。赵老师家里是地主,所以他白天上课晚上扫厕所。加上他是秃子,就更受学生的欺辱了。我向他说明拜师的诚意后,他没有犹疑,第二天先借我一套珍藏的《考正古文观止》。要知道我当时还是红卫兵的头目,他能这样信任我实在不易。后来他又借给我他的笔记和诗词。我当时要是交给工宣队的话,他就是毒害革命小将,非治死不可。

我们中学最后一年正赶上“智育第一”回潮,我们被狠狠地补了些文化课。我当时有十几篇作文都送到区里展示,那都是赵老师的功劳。今年回国在公园里见到赵老师,他精神烁烁,在教老人们练气功,他没有认出我,我也没有打扰他,但在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并暗暗地祝福老人家幸福长寿。

说起“智育第一回潮”,那还得感谢四人帮时的上海市委,有个叫徐景贤副书记说,现在的学生插队写回来的信吓死人。什么和老大狼(老大娘)睡一个坑(炕)。什么命(伞)没有了,要父母寄一把过来。于是我们被要求学文化了。但是学的很浅,物理成了“工业基础”简称“公鸡”,化学叫“农业基础”,简称“农基”。

但是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教的公式和方程以及毛主席的“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好玩,真的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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