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冰雪消融–风雪中的情思
2011-04-06 19:26:10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丁丽茹)早就该下那样一场雪了。她却不该象姑娘琢磨不透的心思,半片残破的雪花在初冬阴郁的天空下,翻来躲去。伸手捉她的时候,捉到的是两手空拳,你不理会她,她却又湿漉漉地凑到你的脸上。

早就该下那样一场雪了。她却不该象被负心人忘却了的女子,在昏黄的灯前将大把冰冷的粗麻绳斜斜地扯紧了,却黯然地叹着,缘何织不出洛阳三月牡丹花开。

早就该下那样一场雪了。他却更不该象盛怒的男子伴着大风,在黄昏时分凶恶地扑来。风雪中,人开着辆小车,好象是只被拔了牙齿,褪了羽毛的怪兽蠕动着。而雪片象满天炸了窝的黄蜂卷着龙蛇阵,举着蝥针一路冲杀,待那蜂群重重地摔在车窗上,却又溅成冰冷的花蕊。

夜降临了,窗外仿佛变成了墨黑的海底世界,而整个海洋的章鱼七手八脚地撞着车窗,令车里的人不知如何招架。惊恐之间,前面的路灯下,风又把地上的积雪旋起,旋成受惊的野马,他用两条后腿站立,鬃毛飘扬在雪的波涛里。

我心欢喜的是这样一场雪。疲于奔命了一整个上午之后,人终于坐进韩国人的小餐馆里,餐馆的墙上贴着韩国人常有的红蓝相间的团扇和素色的字画,桌子是光亮的浅棕色,每把椅子上都细心地摆了粉红花布做的棉垫,两三个韩国女人殷勤地招呼着客人,窗外,雪正慢条斯理地下着。

人手拖住腮,想着如何会有如此柔顺,如此从容的雪。想着那定是位上了年纪的天女,散落给大地的花儿。

老天女应该有着高佻的身材,着一袭洁白的宽袖霓裳。她将不染一丝杂色的、光滑的白发梳到脑后,在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挽了个极雅致的髻。她有着象牙色的瓜子脸,皮肤略有些松驰却更显慈祥。她单眼皮,一双眼眸沉静得象高原上的晴空,看见她人才知道什么叫心体澄澈。

这一天,老天女拎了散花用的篮子,领着个七八岁女孩样的小天女侧脸坐在云头,她先将淡灰色的天幕拉满,让它贴心地罩着大地,然后再用她那纤长的手指拈起篮子里那些六瓣的雪花,任她轻轻地滑落手心,飘洒到大地上。

老天女一边散着雪花,一边给旁边的小天女轻声地讲着她所见过的沧海桑田和地老天荒。

她讲,两千年前,心坚如磐石的焦仲卿和情韧若蒲苇的刘兰芝,在行将被拆散之际,一个在寒风摧木的傍晚揽裙赴清池,一个在霜结兰花的日子命断东南枝。当那化作孔雀的魂魄飞向天空的时候,那有着锦缎般羽毛的大鸟频频地回头,她的目光闪烁,含着眷恋,她的叫声若婴孩的啼哭,又好象在呼唤“等着我”,其音悲切,其韵绵绵。

小天女问,那啼哭的婴孩不是牛郎和织女的一双儿女吗?因为我听说过玉帝之女偷下凡间,嫁得穷苦的牛郎,夫妻俩耕田织布,过着平和的生活。不料王母娘娘得知此事,大怒之余将织女掠回天庭。老天女说,嗯,可你却没见过那牛郎用一对箩筐挑着一双儿女追赶在后,王母娘娘划簪为河。一道清浅的天河将一家人分隔东西。牛郎在风中仰天呼号“等着我”,小儿女伸出稚嫩的手儿要亲娘,对岸的织女只会涕泣如雨。

涕泣如雨?小天女偏着头问,是不是孟姜女哭倒长城,寻到夫君尸骨的那一刻?是啊,老天女答,还有贵妃空死马嵬坡,君王掩面血泪相合那一时;还有为情而陨,化蝶而生的祝英台与粱山伯……

还有……

小天女望着老天女无悲无喜的脸说,原来你已经见过这么多的奇人异事。老天女回说,见过了,就不觉得奇了。不过最令人醒悟的还是三百多年前的红楼一梦。一出令人又惊又喜、又悲又叹的大戏原来不过是一株草为还一份浇灌之情而流了许多泪;一块无甚大用的石头在温柔富贵乡里走了一遭。

末了,就象那书上说的,在一个乍寒初雪的晚上,一个清静的停泊处,那浊物在微微的雪影里,光着头,赤着脚,披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朝船上的父亲跪拜,却被旁边的一僧一道催促着:“尘缘已尽,还不快走”!三人飘然而去,还一路做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我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那调子唱的应是在柔肠断过之后,人将其一寸寸地拾起,又背对着人,着一木盆的清水仔细地洗过,再一一地藏回心腹,不然如何会有这般的无痛无楚?

早就该下这样一场雪了。人吃完那碗热腾腾的面,付了帐给微微鞠躬的韩国女人,伴着句韩国味的谢谢“喀目萨哈米达”,将一串温暖的门铃声关在身后,走到扬洒着的雪里去,而那辆无角兽样的小车早披上一层天鹅的绒毛。坐进车去,那雪花象歌唱着的蜂蝶拥过来,落到车窗上,还相叠着振着翅膀。“蜂蝶纷纷过墙来,莫疑春色在我家”,人狡黠地抿着嘴,为篡改了古诗而颇觉得意。

天黑了,人站在绕了几行镇屋的院落里。雪依然在下,四处寂静无声,仿佛那些尖顶的房屋,和屋檐下几点橘色的灯光,连同大地都已沉沉地睡去。只剩下头顶浓密的松枝间还在沙沙作声,在这样静的夜里,那雪落的声音更显清脆,又仿佛是有人窃窃私语。是老天女还在给小天女讲故事吗?人默默的想。

早就该下这样一场雪了。第二天一觉醒来,站在十五楼的窗前朝外看。方圆十里,那一幢幢错落有致的房屋,仿佛是天地那么大的糕饼厂里,摆满打了糖霜的方块点心,那做点心的师傅一定是个潇洒慷慨的,不然,那糖霜怎会铺天盖地?而那一片片被雪覆盖的屋顶又象是巨人国的造纸厂里一垛垛切割齐整的纸张。

开了车走出门去,门前的小花园里那些低矮的柏树,还有那些大朵的、干枯的绣球花被雪压得贴在地上,不知“卧雪藏眠”是否就是这样的情境。走在大路上,路旁的大树由老天女顺着树的心思将雪洒在每一条枝杈上,令那本来光秃的大树有了玉宇琼枝的模样。

再往前走,穿过那座小桥,老天女连桥的栏杆上都没忘洒上一溜雪粉。车转个弯,转到更加偏僻的小路上去,不知谁家门前圆墩墩的树丛成了仰面朝天的小熊软乎乎的脚掌?谁家高大的柏树墙开满了白茶花?还有谁家房子旁边,香槟酒杯样细高的枫树还缀着去年的黄叶,而那一树的雪倒成了香槟的泡沫?

小路的尽头,谁家花楸树上的大红与雪白令人如此地惊艳。只见那树有一房高,形似蘑菇的树冠上挤满了一簇簇鲜红的小灯笼,人走近时才发觉那小灯笼原来是由泪珠大小的红豆结成,而那一树的白雪噙着红豆,令些梅雪争春之类的句子通通失了意义。因为这里没了什么梅逊雪白,雪输梅香,只有简单的红艳与素洁相依相托的热烈。

早就该下这样一场雪了。那天下午有幸一个人享用公寓的游泳池。泳室的落地窗外,天蓝得令人无言以对,因为蔚蓝、湛蓝、宝蓝这样的颜色都搀了杂质。一阵风将屋顶上的雪吹了起来,那雪粒在太阳里飞舞着,而地上的雪则被风吹成波纹的形状,波纹里还有一行小小的脚印,恐怕是只觅食的松鼠踩下的吧。

转过头来,阳光透过玻璃窗成堆地抛洒在那泓淡蓝色的水中,投身池水,那涟漪同着金色的光影轻轻地摇荡。人暗想,传说中的瑶池也不过如此吧。人用不太合标准的姿势一会蛙泳,一会自由式地慢慢游去,等游得累了,索性摊开双臂,仰躺在玉液琼浆之上,却在这时想起十八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那梦中有人说了两句话,头一句:此岸。

……醒来之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此岸”之后说了些什么,而第二句却记得清楚:“彼岸冰雪消融”。做梦的第二天,姥爷,妈妈的父亲,在与病痛交手之后走完了他八十七年的路。

姥爷在满州国的时候,曾穿着水獭领子的大衣,戴着貂皮帽子只身下过高丽国拿回一火车厢骡马的钱,也曾上过外蒙古为人送大烟;他曾被日本人抓“矫正”到千山挖过矿,幸亏有姥姥的周旋,被当汉奸的远房亲戚救了出来,也曾在人民公社的日子里穿一身爬满虱子的棉衣给生产队看果园。

当初,姥姥的父亲为报姥爷家的恩而将脾气倔强的二人包办婚姻。跟姥姥吵架的时候,姥爷曾吼,你今儿死了我明儿花轿就抬回个新的。不想在姥姥无常之后的近五十年里,却再也没有花轿抬进门来,姥爷口口声声地说,是怕后妈欺负他的孩子。

如今那个经了些事儿的中年人觉得当年的梦似乎有了个解:“此岸”是这样一个纠结着爱恨与悲喜的所在,所以无法用一句话加以名状,而彼岸的阳光则绽着她轻巧的笑颜,望住那千年的积雪,直望到他流泪,望到他泪流成溪。溪水过处,带走的是尘氛与芥蒂。涉过溪去,涉过一切的大爱,大恨,大悲与大喜,冰雪消融的彼岸是一个窗明几净的世界。

既然生命有此岸和彼岸之分,那……人心呢?

嗯,早就该下这样一场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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