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蓝天）上个星期，收到两封邮件，一封告知伯母过世，另一封，是姑姑摔跤住院。我突然意识到，同上一辈告别的时间，就这样不觉间来到了身边。

我同伯母不熟，故而她的离世，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震撼。可是姑姑则不然。人常说，老人摔不得，一摔，就离走不远了。那么我同她几十年的恩怨，如果再不解开，是否就要让她把遗憾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呢？

说起来，姑姑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年轻时长得美，因此到了适婚年龄，有不少人来求。她终于选定姑父，一名很优秀的知识分子，据说当年还曾受到毛主席接见。十年动乱中，他被打成右派，姑姑那要强的性格，使得她一定说了什么让姑父受不了的话，于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纵身一跳，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姑姑带着几个孩子，一直没有改嫁，凭着她的能干，几个孩子培养得都相当有教养。虽然是一个收入不高的单身母亲，她却极能干。那个时候，我父亲也被下放，可是到年节的时候，总会收到她寄来的包裹，咖啡，年糕，她自己缝制的衣物，每一件，都为我们带来极大的喜悦。在那个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她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满足，更有内心的深深感动。

文革结束后，我们回到大城市，生活虽然好了很多，她依旧会寄来衣物，那些漂亮的衣服，常惹来旁人羡慕的目光。我们都很庆幸，有这样一位爱我们的好姑姑。

真正见到姑姑，正是我青春叛逆期，她来看我们。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里为我们煮饭洗衣，房间也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问题来了。我正属于敏感时期，不喜欢人家洗我的衣服，尤其是内衣。

当她第一次把我的衣服晾在阳台时，我就有点不快了。可是我的性格，又不愿意同人直说，总希望她自己能明白，这样两个人都不会尴尬。姑姑从来没有跟我们生活，她怎么可能有这份默契呢？于是我把内衣藏起来，藏在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所以那天放学，发现阳台上挂着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时，我一下子就恼羞成怒了。

我终于找到了导火索。那天我们吃中饭的时候，洗衣机里还在不停放水。那个时代，还没有自动洗衣机，所以进水，出水，都要人手控制。姑姑忙，忘记了，水流了出来，我明知是她，却还要沉着脸不高兴地问：是谁这么不小心？！

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姑姑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辛辛苦苦，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我们的梁子就此结下，可是她却等了近乎十年才把这不快表达出来。

那是我毕业的第一年，同父亲回老家，他所有的手足都到了，姑姑自然也不例外。那时候我正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于是在叔叔家和他你来我往，打起了电话。叔叔到付账单的时候，自然心疼，于是他向所有人诉苦，除了我父亲。大家都不出声，只有姑姑，来信把我狠狠骂了一顿。

说起来我从来不拆给父母的信，可是那段时间，估计自己也觉得姑姑会来信，于是就一直留心，终于等到她的信，虽然已有准备，依旧被她措辞的严厉所镇住。不仅如此，她还在信中责备我母亲，不是她管教不严，而是影射她的出身，让我心里格外难受和生气。骂我已经够难听，再绕上我妈妈，就是在太过分。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同她说过话，虽然后来我结婚，生孩子，她都有送礼物和钱表示祝贺，我依然不肯原谅她对我妈妈的侮辱。

几年前她孙子想移民加拿大，我深知移民的苦，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父母肯同孩子一起移民，并喜欢这里的生活还好， 否则那种想尽孝，却又无法尽孝的痛苦，实在是非笔墨所能形容。我把这层意思回给了表哥，表哥迟迟不回，最后写了一句：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一看就知道是我姑姑的语气。倒好像是我拦住他，不要他出国似的。我和她积怨似乎更深。

如今80多岁的姑姑住了院，我突然觉得，相比起来，那些事情是多么小！另一方面，我也到了开始挑剔年轻人太不检点的年龄，有了被不领情伤害的经历，回想姑姑当年的生气和伤心，再想想她那封信，虽然措辞严厉，其实何尝不是对我一个很好的提醒和鞭策？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注意自己的言行，才能有今日不错的婚姻，我实在应该感谢她才对。

上次我回国的时候，遇到姑姑的外孙，闲聊中，他突然说：外婆这个人，一旦对人有什么成见，是永远不会再改变的。我知道，他说的时候一定想到的是我，并且因为我本人同他外婆所形容的，是有多么大的出入，才让他有感而发，冒出那么一句话。

我很想给姑姑写一封信，不是为了让她改变对我的恶劣印象，而是想道一声迟到的歉意，让这久远的遗憾，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被弥补。可是我也知道，这封信，只怕是永远发不出去的。因为我深知，姑姑其实同我的性格是一样的，她也是不喜欢人家直接道歉的，因为她也不喜欢那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