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医学这个职场真是特殊，古今中外无不要求从业人员必须德才兼备、仁心仁术。以致远在尚未授课习业之前，入围的天之骄子们就先要集体庄严发誓，保证自己纯洁清廉的人格与兢业献身的尽责，这就是西方社会众所熟知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之仪。上周三，考入医校的小女，开学伊始特邀父母出席这一神圣誓仪。

我们从多伦多驱车200多公里赶往安省的伦敦市，到西安大略大学(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校园亲莅这一激动人心的典礼。所见所闻，教原是同道的俺俩感触良多。

我俩当初在大陆学医时还没兴这套西洋景，仅强调中国特色的“又红又专”，医学生及日后的大夫们只是凭着长期的政治思想教育和个人无亏良心的束约，好自为之。一直到了1991年才效仿海外，在全国医学院校实施类似的誓式。但誓词内容土洋结合，把中医宗师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传承掺揉在西医鼻祖希波克拉底的理念里，自成一套。由于此时的我等早已晋升为“师”字头的前辈了，故对这项舶来品没大有啥印象，认为不过是又添了一种形式而已。

直到此番接获了请柬去参加此仪，始意识到这对于跨入医门者是一件何等重要的荣誉大事，盛请亲友前往观礼有名额限制，与会的来宾无不盛装以待，庄严隆重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个为一介普通青年在从医之后脱俗成圣的礼仪，绝非简简单单走过场，我遂揣摸这种“形式主义”或许真个会在誓者的心中潜移默化、生发出一种灵命的升华。

说起这位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是近2500年前古希腊医生，德行高尚技艺精湛，被公认尊称为西医之父。他将当时并不成熟的医道，成功地从巫术、哲学中分离出来，流传至今成为西方的医术正典。无独有偶，这一点在中医初始亦然，从所造的“医”[毉]字中所带有酉和巫，不难觑出医与酒和巫术原都有染，后来才自成体系的。而最让希波克拉底大名脍炙人口的是其所立的“医者誓言”，被后辈奉为医德总纲，每个入行的宣誓此辞时辄会记住这位开山祖师，它的基本精神已化为了悬壶的行为规范，两千多年来被各国医务人员世代持守。

大会在校自然科学中心举行。阶梯礼堂里座无虚席，前庭中央区显著位置上坐着医学新鲜人，每个座椅背上都搭着崭新的白大褂，上印着校徽和医学院徽，并有精致的个人名牌。学子们个个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着装得体；金发碧眼居多，亚裔的面孔也不少。

上午十点，校长宣布“白袍加身庆典”(White Coat Ceremony)开始，由医学院长首先致辞。他简介了已高龄130多岁的学院之光荣史，列举了所出的国际医界名士和顶尖成果，以此鼓励新生们发挥创造性思维，放眼全球与未来而非止囿于美加。这番话很是刺激振奋学子，同时也叫家长与嘉宾备受鼓舞，欣慰后生考进这所学府之际，希冀他们将来大有作为。幽默的讲话不时地引起欢声笑语，让庄严的典仪不失温馨与轻松。

副院长之一接力发言，汇报本年度招生的简况：今次全国共有2500名优秀大学毕业生投考该校，最终仅录取了171人，等于是“百里挑七”。其中男生占58%，女生42%，平均年龄22岁。话音还未落，观众席上就爆发出了热烈的鼓掌声；在他又说到：坐在台下的这些精英也是我们学校的荣幸与骄傲时，掌声又一次的震耳响起，向这些佼佼者们致敬祝贺。的确不假，这些个“人尖儿”过关斩将走进这所殿堂，相当不易。

对比大陆的医学院，是高中生直上，一次性的高考定乾坤；录取线即使是京沪的医校也低于一类综合大学的，理、工、医、农的排行旁就看出其身价来。然而在北美须本科毕业才能报考，要四年的总分数上乘，有足够的义工和医学科研经历，外加专设的入门测试–MCAT，写作与综合分双高，至少三位医生教授出具强力推荐信，再接受严格的数对一的面试，如此全面考核甄别遴选，最后决出。系真真的头类院校！中了举后的荣誉感亦高得很。这是大洋两岸国情考况的区别。

副院长之二登台，讲话偏于务实：每个学生进校，首先不能回避的就是学费、账单等要付，众所周知学医所费不赀，这自然要靠家长的鼎力支持。他说自个眼下就在为俩儿子付账，故深有其感。观众席上顿时爆笑起来。惟有高堂解除这后顾之忧，孩子才能全心专意地习艺。此时我瞥见闺女转过头来，朝着坐在不远处的我俩以目传感激之情。正是由于入这行业所花得精力金钱不菲，故出道后业者的收入比较高，算是大投资的正常回报吧。

其次要学生们深思，为啥病人会相信你甚至胜过家人？此乃长久的良医盛誉之积淀承传。惜近年来这种信任感在下降，令人惋惜，所以新人们务要保持清洁的良心，努力维护高尚职业的神圣。我品出这是强调医德伦理，风闻西域诸大药厂的诱惑郎中们挡不大住，医风难纯；再联想探亲东土时所闻，惊悉祖传圣业已变得低俗，甚至高危，很是难为，医者们亦不巴望子女继承衣钵。此刻若让俺再回去执业，恐怕连处方咋般开都不晓得了。

副院长之三上场演说，介绍教学大纲与培训程序。在提到了上临床课时会产生“学某种病时就疑自己患了此恙”的现象(case of the week)时，于哄堂的大笑中，我忆起了当年俺等亦是如此，有的一下课就向老师求问己症，真有意思，至今记忆犹新。可见这种医学士“半瓶子水”之常情，中外一理。院长也不忘提醒同学们要睡好、吃好，参加各种校内俱乐部活动，有个健壮的身体才能应付艰苦的学业和漫长的人生挑战。

在这些师长的谆谆教导和耳提面命后，台上骤然换上了嫩脸，高年级生的代表现身说法校内生活，新人们顿时为之一振，所配映的投影短片诙谐活泼，逗人捧腹。接着她又召唤上一批同窗来，当场高歌劲舞起来，那些专业加滑稽的姿势动作，绽放着原创自编的特色，乐得观众前仰后合。俺瞧着这热力四射的狂跳、青春气息特强的群英汇，想象着其未来摇身变作正襟危坐、救死扶伤的“再造父母”相，颇觉得可爱好笑。这个俏皮的节目意外地把现场气氛调到了高潮。

表演结束后，进入了本会正题：登台穿白大褂。学子们三个一组依次上去，由院长们亲自给披挂，校方摄影师给照相。此时家长们也都纷纷冲到台前抢着拍摄，一时间显得主席台前有点乱，却是喜洋洋的。这些稚气似未脱的大孩子，一俟白袍着身，立马显得稳重成熟了若干，与方才的活蹦欢跳劲儿形成了鲜明比照，同样也属“人是衣裳马是鞍”也。

待众生妆毕回座后，宣誓开始。主席刻意提醒会众莫摄影照相，可见此仪严肃有加。全体学生霍然立起，并没有我以为的那种举拳齐耳，而是手执誓词纸，高声朗诵，洪声在大堂里激荡，振聋发聩。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决不泄露。我要遵守誓约，矢忠不渝。”

这个忠于原著的誓词，与1948年世医会修的新版本《日内瓦宣言》略不同：值此就医生职业之际，我庄严宣誓微服务于人类而献身。我对施我以教的师友衷心感佩。我在行医中一定要保持端庄和良心。我一定把病人的健康和生命放在一切的首位，病人吐露的一切秘密，我一定严加信守，决不泄露。我一定要保持医生职业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我待同事亲如弟兄。我决不让我对病人的义务受到种族、宗教、国籍、政党和政治或社会地位等方面的考虑的干扰。对于人的生命，自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度的尊重。即使在威胁之下，我也决不用我的知识做逆于人道法规的事情。我出自内心以荣誉保证履行以上诺言。

从这段不长的文字中，不难明了由它衍生出的那些西方始终恪守的道德准则与法律条文，像不允人工堕胎等；我自也理解它的神州版是不会纳入这条款的，毕竟有悖于现时的计划生育国策。此外，目前引起广泛争论的安乐死为何迟难成事，亦会从中得到答案。这些均印证了这个不老信誓的恒久生命力，其寓意当然亦合上帝造人之后所颁的“生养众多”、“不可杀人”等训喻。

毋庸置疑，倘若医者皆不违约，肯定都近乎于圣贤了。正缘于此，过去长期以来世人尊称医务工作者为“白衣天使”：只有圣洁的天使才能“毫不利己、专门救人”。话说回来，此形式与信誓只在伦理和心灵上具有一定的约束力，其效用完全取决于医者的良知、如何去付诸实践，而并不存有法律层面的意义。故在杏林中不乏有败类莠才，一点不奇怪，极端著名的例子就是在二战中，纳粹和关东军都有医师参与残害战俘、用人体做毒理、死亡试验等毛骨耸然的骇闻，这些文明的刽子手们肯定也信誓旦旦地背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

即便是在和平年代的当今，财字挂帅，利益熏心，让东西方普通社会里医也渐不医了，一些老鼠屎搅坏了大锅汤，使得天使头上的光环褪色、甚至折翼，令人痛心疾首。指望着发了誓就会言行一致，未免天真，口是心非“监守自盗”的多多。就连法律也仅是制裁人行恶，却不能引导人向善，遑论这空口执词了。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我的思绪，把俺又拽回到了现实中。原来在宣誓之后，主席请学子们坐下，然后请所有的来宾起立，以向才俊们再一次鼓掌之形式表示最衷心的祝愿志贺。于是会场中间那白花花的一方禾田，旋即被厚实的杂色身林体墙所簇拥，被无数的灿烂笑脸所环抱，被经久热烈的掌声所淹没。 历时两个钟头的典庆就在这余音绕梁之中落下帷幕。

大家涌到校园主楼前的大草坪上，围观全体医学生的集体合照，相机的喀嚓声此刻响成了一片。我俩又与穿白袍的女儿合影，她再谢爸妈不远数百里赶来。时光荏苒，一晃儿小嫚都步俺的后尘了，盼望她早日学成，妙手济世，成为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