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一个知青
2013-08-13 09:00:07
来源:星星生活

我曾经是一个知青,在祖国的北大荒生活了九年。……而今,年过花甲,老眼昏花,经常会处于一种半沉思的状态。不知为什么,每当回想起自己走过的人生,真正难以忘却的却是那一段懵懵懂懂的“知青生涯”……有时,也会傻乎乎地自问: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经常会情不自禁地点燃红塔山,留下点文字……
经常会无可奈何地满上小酒杯,洒下点泪花……
这些文字难以表达我们曾经拥有的理想,追求……
这些泪花难以掩饰我们曾经面临的困惑,失落……
然而毕竟忠实地,顽强地表现了我们那一代人的特有的情感;朴实地,素描般地崭露出唯有我们那一代人所具有的视角。

但愿能为我们远去的朋友刻录出追忆的色彩……
但愿能为我们消逝的青春留存下微弱的呐喊……
但愿历史永远铭记:
承担了当年最大民族牺牲的一代知青,为国家为社会所作出的特殊贡献……
但愿你――亲爱的读者――理解,理解!
谢谢!谢谢……

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五十团
十五连知青 程继

 

连队图书馆的故事

(一)

十五连有个老职工大号杨秀山,为人忠厚单纯,不知为什么老是被人作弄。一次他无意中说起家中地窖里的土豆长芽花了,有人告诉他那土豆芽可是最鲜嫩的。他信以为真,让老伴特地下地窖掰了一盆,炒了好大一碗土豆芽花熘肉片,下着酒,美滋滋地享受着尝鲜的乐趣。自然这件事被好事者在宿舍里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评论着,整个宿舍笑爆了,而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排长老皮,山东莒县人。要我上他家帮他剃个头。老皮天生斑秃,不愿在宿舍让人评头品足,所以每次我会如约前去。这次,因天寒,我和小梁子(上海59中)一起去他家,因为本来也没有几根头发,所以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完事了。他老婆早就往灶炕里添了几把柴,水也热了。老皮舒服地洗净脑瓜,招呼我俩炕里坐,大声嚷着:“上茶,上茶。”

老皮家是十分困难的,一贫如洗,准保没茶。他老婆应着“来了”,迅速在炕桌上摆上两碗白开水。老皮一看,不满的神色顿显脸上:“咋得啦?”他老婆又迅速地拿出一个小罐子,给我俩的碗里各添了一小勺东西。他老婆胆怯地说:“喝点甜水,喝点甜水。”我们和老皮聊了些闲事,打算告辞。他老婆见我俩没喝一口,又提醒似地说:“天太冷,喝点热乎的。”那目光近乎哀求,我俩不能再推脱了,只好端起大碗,一口饮尽这碗高浓度的糖精水。

我俩快步返回宿舍,我走得更快。我的喉咙上下,整个口腔,充斥着苦涩,我只想着快点,要么上吐,要么下泄。小梁子喘着气,拽着我:“慢着点,哥们,听我说……”“说什么?”他拿准腔调:“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还没等他背完,我连续几口彻底吐完,彻底吐尽了这一碗高浓度的糖精水。小梁子担心地问我:“还好吗?”我回答:“我很好。”我为解决了这个“化学污染”问题感到高兴。“我很好。”我重复着,他似乎感到我的快意,因为天黑,他看不到我的脸,我自知,那张脸一定是一张无可奈何的苦瓜脸。

老杨的土豆芽花使我无奈,老皮屋里的糖精水使我苦涩无言;可是我们谁有资格嘲笑他们的愚味,谁有权利斥责他们的无知,谁有能耐改变他们的现状,谁的内心对他们有丝毫的鄙视,那他(她)本身就是一个卑劣的小人。因为老杨老皮他们本身是无辜的,是社会,是历史应承担这个责任。而作为知识青年,虽然我们本身也仅有一些少得可怜的基本的知识,但能不能对未来的社会变革作一些铺垫,作一些推动,尽一份应尽的努力。

“纲领一打不如行动一步!”一个‘筹建连队图书馆’的想法,在我们知青中间酝酿起来……

(二)

在团支部的组织下,连队图书馆边筹集,边开放,边完善。从会计李云辉(齐齐哈尔知青)那里批了300元,上团部,上东阳,平阳,上齐齐哈尔市,陆续买了不少书。和哈尔滨市新华书店的邮购部也取得联系。李晓明(上海南塘中学)和梁如钢(上海59中)还和平阳书店的小刘交上了朋友,搞到了当时极为紧俏的四大古典名著。各地知青也把自己珍藏的各类书籍,杂志,连环画等各种读物纷纷捐了出来。

我们是这样一代知青,在读书的最佳年龄失去了校园;然而,我们毕竟来自京津沪等文化中心;只要努力,文化的种子在这偏远贫寒的黑土地上一定可以萌动,发芽,成长……

十五连图书馆终于开张了。

连队的王木匠给打了个装书的大木箱。上海知青王雅芬(上海嘉善中学),北京知青纪智健(北京二龙路中学)是第一批管理员。每当休假日,她们几个抬着沉重的书箱,仿佛肩抬着历史的责任;在食堂,在连部,在会议室,展示我们的藏书,仿佛展示我们知青的美好心灵;迎接着大大小小的读者,仿佛迎接着社会辉煌的未来;记录着每一本书的归来去向,仿佛记录着一代知青的丰功伟绩。

为了有效地管理这份文化财富,特意请项汉卿(浙江绍兴)为连队图书馆刻了一枚印章,然后在每一本新书的扉页上,端正地盖上“十五连图书馆”大印。这枚平凡普通的木印章所盖的每一印记,都会盖在历史的扉页上,它凝聚着一代知青对文化的渴求;对乡里乡亲及其下一代的挚爱;对社会变革的向往;对自己,对人民以至于对国家的责任。这枚“十五连图书馆”印章现在哪里,已经没有人知道,它显然是一件值得收集的知青文物。虽然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但是这枚印章将永远印在我们十五连知青的心扉……

(三)

连队图书馆开张不到一个月,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这天正应着查哈阳谚语:刮风下雨是礼拜。天不好,连队放假。小小图书室挤满了人。我也帮忙介绍,推荐各类书籍,顺便回答个别学生的作业问题。突然,副指导员把我叫到连部,劈头训斥我“图书馆怎么搞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书是怎么来的?”我连忙解释书的购买和来源,还没说完,又一个问题:“这些书都审查过没有?”

审查?我有些慌了,谁审查?“不审查能行吗?你怎么可以把封资修的书都借给知识青年看?”我已经十分紧张,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那本叫什么《我们播种爱情》,爱情可以播种的吗?那些女青年看了这本播种爱情的书,晚上都睡不好觉。”听到这儿,我立刻回过神来了,想起口袋里有包上海带来的喜烟,我递上一支烟,等他拿出火柴,点燃烟卷,我才说:“那本书讲了50年代垦荒青年的故事。他们开荒耕耘,艰苦奋斗,最后获得了丰收,对那片土地有了感情,对一起战斗的战友也有了感情……”

我不知他能否接受我的解释,只好继续说:“不过,这个书名不好……”“对,这个书名不好,女知青反映,读了这个书名,她们都会脸红。”我立刻接口:“我让她们把书皮包上!”“对,包上!”他斩钉截铁地指示。一支烟化为了灰烬,一场风波顷刻避免了。

这以后,我俨然成为连队图书的“审查”人了。不过,那些不会脸红的读者,我们另有天地另有享受。

我的大樟木箱里有几十本从大家伙那里收集来的经典著作。这些书如同他们的主人一样,各具风采。有的就像清香的绿茶,让人清醒;有的就像浓郁的咖啡,让人回味无穷;有的就像红,白葡萄酒,让人如痴如醉,陶醉在艺术的海洋中,令人爱不释手。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和冬妮雅的初恋;保尔和丽达超乎友谊的情感;保尔在娃莲墓前的沉思以及要“赶紧生活”的警示;时时事事触动着每一个知青的神经。牛虻对革命的坚毅;波拉太太对往事的忏悔“假如做过的事可以挽回,我愿意切断我的右手……”作者环环相扣的娓娓到来,急得我们倒愿意给他们一个互吐衷肠的小天地……《切·格瓦拉日记》中切对人民的忠诚,对革命的热忱,对信仰的虔诚,就宛若时时刻刻有众多高尚的人们对我们知青无声地呼喊:坚持下去,总有未来!

这个书网遍及团直学校,机关,科研连,加工连,警通排,以及3营多数连队,这是真正的精神食粮。当你读着尼克松的《六次危机》,什捷缅科的《战争时期的总参谋部》,斯诺的《西行漫记》,真是感到是在亲手翻阅历史;当你读着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马克思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等书时,真是感到一种催人向上的紧迫感……

十五连图书馆的往事曾经给我带来许多深切的回忆。我一直对当时的许多朋友深怀感激之情,他(她)们,只有他(她)们,鼓励着我不要沉沦,顽强生存,坚持学习,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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