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母亲节之际，打电话问安故乡老母，听筒那头传来她一如既往的爽朗声，教我倍感温暖亲切放心。算来老人家今年已届85岁了，但思维清晰，目明耳聪，唯独腿脚不甚利索，走远了得不时地坐一下轮椅；却在顾念铺排家事方面毫无退化，以至于胞弟来信说：有时真希望她头脑糊涂点，这样就可少忖思操心，利于延年益寿。

通话中，像以往每回一样，妈历数着家里头近来的一些大事，包括自个的机体状态、俺手足们及其子女的近况；还有国内市里的要闻；有时并要我转告俺媳妇某些不错的国产电视剧目，让她可在这边闲来“百里挑一”分享：出国前她们常一起观看剧集的，口味蛮相同。有时候唠得多了，嘎然打住：“行啦，别浪费你的电话费了”，在这种小事上不忘为儿女着想。

我每聆听着娘的这些絮叨，内心涌动着莫大的享受和慰藉，沦落海角天涯的赤子，也只有靠着这越洋之声与恩亲联系道情了。特别是在家严回归天家了以后，现在仅能咀嚼慈母的恩音，益发觉得宝贝珍贵。说的残酷一点儿，出国之人，对于仍在留在故城的高堂来说，就等于没了这个孩子啦，实际的日常生活中无从指望丁点襄助，唯余心理上在大洋彼岸有个依托而已。纵使每年还乡探亲个十天半月的，能管啥用？远水不解近渴，真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尚还属于幸运的，有多个姊弟在那厢尽心照料二老，等于替俺行了一份孝，锐减了我在外的诸多不安，可那些往后的独生子女咋办呢？

说起来娘亲的身体并不好，后半生一路坎坷跌撞走来。39岁时于文革当中患了高血压血脂病。那年头吃糠咽菜的，净属于今日价格不菲的“绿色有机”食物，也没垃圾食品闹得“富贵病”的；但连绵政治运动冲击所带来的异常思想压力，成了首遭其害熬煎的知识分子的致病主因。妈妈的青丝很快如雪，也开始了常期服药，也无非就是控制症状而已，谈不上根治。拖宕了多年后，终于药物对内脏的损伤、疾患的并发症皆纷呈而现，系必然结局、无法避免。

不料她后来又罹了齿龈瘤，做了部分牙槽骨切除术。从此说起话来吐字就不甚清楚了，因为缺了骨牙的挡头儿、口唇“透风撒气”所致。且吃东西不能咬合得好，只得专备了套小剪子、刀子之类的工具，每餐要将已做得较细的食物再细割微处理、几成齑粉碎末，填入口中下咽，宛若“囫囵吞枣”，麻烦不便得很。十几年前在她来多伦多探亲的时候，我亲睹了她随身携带的这套餐具家把式儿，以及每次进食时的困窘状，每每心里酸楚难过。可是她一点也无怨声，泰然处之。

再晚近，她小腿上一个存在多年的皮下肉团较快长大了，CT扫描后说是脂肪瘤，为防范于未然就开刀割除了。不期一年多后又复发冒出来了，于是再次动干戈摒之，挖得更深更广泛；术后为保险起见，加做烤电治疗以防复燃。当然后者的副作用不少，自遭了许多罪，行走也开始受限，从此常常需要依靠轮椅，不能从心所欲地拔腿就走去哪儿了。

前年春天家父陡然仙逝，偕老共度过了金婚之年鹣鲽情深的她，精神极受重创，萎靡不振，每日常以泪洗面。却是努力不在儿女们的跟前表露出来，这都是保姆私下向俺姊透露的。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弗愿让孩子们担忧。这自然令其健康状态每况愈下，尤其是肾脏功能逐渐衰竭，肌酐等指标直线上升，终导致了急性心力衰竭，住院急救，留医月余始转危为安。出院后就靠安装在腹部的透析装置维持小便的功能，至今已近二载，每天生活的主要事宜就是做透析，不断的灌水、放水，把人缠占得更出不了远门，甚叫喜欢旅游的她备感憋屈。

长期的这些个沉屙缠身，母亲早已经习惯了，也始终不惧不惊，韧劲以对，含辛茹艰一如她长年撑着大家庭的重担，辄未叫苦过。想当年挤住在一起的四个老人要赡养、五个子女需抚育，经济与精神重荷双肩挑，忒苦特累，真不晓得爸妈是怎么走过的。俺们现在弄着俩孩儿都不堪重负。显然，病灾都是积劳所成的，她却积极面对，水来土掩，不被冲垮，淡定认为这便是人生的一部分，一次次地敉平缓和了危机，愈加乐观向上。新近的不得不依赖伺候，叫她常感到给人添麻烦了，毕竟一向都是她照顾别人的。就这么拖着病躯她踉跄踟蹰至今，仍在永恒的盼望中平静地过活。

由于我出国廿年在外，远隔万里啥忙也帮不上，电话中娘总是尽量瞒着病情实况，怕我徒然挂虑。这处处替儿女着想的自我牺牲，彰显著深深的舐犊之情。想来绝大多数海外移民的爹娘都是这般，可怜天下父母心！后来，我在姐弟的电邮中得知些详情，便径向妈妈挑明，万勿“骗”我；别的帮不上，身为内科医生的我至少能给些建议，在诊疗中参考，或有点用处。老人觉得在理，遂改变了初衷。所幸亦确能从俺的主意中获益，时奏事半功倍之效。事后她逢人就夸，“幸亏在加国的儿子的遥控指挥”，这实让我既惭愧却又略感欣慰。

母亲的这种与痼疾共舞、炎凉世态共生的顽强，大大地影响了我们，大家有样学样，各自在社会和家里顶梁尽责。俺早学会了吃苦耐恙、报喜不报忧，移居垦荒中面对种种厄势，都咽得下而不让老人得知，或亦算是尽点孝道。值此节日时分，我遥祝母亲平安稳妥，长作孩儿的精神支柱与寄托、人生的好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