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家严离世两年半，父亲节时已无处可贺“爸爸节日快乐”的我，找出他的最后一封来信，读来权作晤他慈面。

那刚劲的字体，丝毫不像出自86岁的老手，仍如他盛壮挥毫的笔锋；娓娓道来的关爱，暖我肺腑，如同直面唠嗑。此信系父宾天前个半月所写，其时身体蛮好的，不期竟成了绝笔遗书。

学儿及媳：您们好，孩子们都好吧。很久没写信了，很是思念。年老了，一切都在退化，力不从心，愈来愈明显，这是自然规律。但不一定，你妈就依旧年轻如故，虽比我小三岁，却仍主持家中一切，难能可贵。为何在思路上退化如此明显，莫衷一是，追其原因，其中之主是思路少用之故也，回归之路就是多提笔常思索。

您们每次来信，我都阅读多遍，回味无穷，难得之家庭之乐！深知孩子们对飞跃发展，更是喜上心头，多日心乐不止，应该是老年阶段最高的喜悦之源了。在你俩精心安排培养下，定会有更大的发展和进步。相信他们今后的捷报喜事定会不断传来，这是我坚信不移的。问好。父字 2011-12-3日

这看似普通短柬，蕴藏着天下父母心。没大道理与训诫，因儿女业已成熟、早就教导过了；惟余耄耋感慨与衷心祈福。在我眼中，也泛出了曾经的杏林大儒，终归回寻常耆老的迟暮之轨。

先父行医60载，德高望重，著述甚丰，出书10余部、论文180篇，奠基了中国骨放射学。最后参与审定的是我姊主编的《体质性骨病图鉴》，亲为女儿的书作序，算“收官之作”。真正退休后，也就写点家书、题词，安享晚年，便成了他所云的“思路少用”，用进废退。

我是俺家五子中收信最多的，手足均在父母身边，用不著书牍，惟于爹娘晚年来加探亲时，接过他们的鸾笺。我一直保存着高堂的华札，为将来复习翻阅，重温人生轨迹与亲恩。我曾行走于于欧美四国，每回搬家辄精打细算行装，却总舍不得丢掉这些信件，始终压箱底跟着我。现爸爸驾鹤杳去，弗能再缮书了，这些手迹便成了珍贵的遗物和精神遗产。

其实我跟老父的通信史比留洋这廿年长。文革中他被下放，弱冠留城的我便开始跟他的两地书。那时听从父言，我把写信当成练习作文，先打草稿，改后一式两份誊写；一份寄出，另份钉成册，封为“书信集”，摹仿名家那套，怪可笑的。天真梦想着日后万一成了名，或可编纂点啥，就是宝贵的素材。惜转瞬间俺已知天命，仍大事无成，纵曾略有点小名，不足挂齿，枉费了稚心。这些旧信只剩刻录其时活思想与生活片段之价值，仅在与孩子“痛说革命家史”时作个物证参考。

出洋后我所收的八行书，多由母亲泼墨，父笔不多，故一俟接到他手书就显得隆重而兴奋。俺既谙悉“学术权威”爹的作风：先外后内，优先考虑工作、病人，修家书这类私事因有我妈代劳就“偷懒”且过；又深解他忙于回复各地来鸿，担任诸医学期刊编委，审稿回函繁重，故不怪他，从未抱怨其“重人轻己”，亦认同这“外交”先于“内务”的次序。较久未见其字了，禁不住询问，妈转告了后他便写来，照例先致歉，俺这才有缘得享父之纸上教诲。

二老的书写风格各异，母亲的细腻委婉，巨细无遗反映家务琐事；父亲的粗犷豁达，参夹着对世理的认知；二者相得益彰，读来如同在椿萱膝下沐爱，不觉度外天涯。晚近电邮方式兴起，母亲老当益壮学操盘，与我网上音翰，老父安享其成，又少了些动笔之机。家姊敦促他们常手写尺纸给我，说“十指连心、心脑合一”，藉此可减缓脑萎缩。故时仍有雁帛飞至、我未曾断了万金家书，这是海外游子最美味的精神盛宴。

我又找出了迄今保留最久的父字，是早年他写给念高中我的七古，志贺俺坚持写日记整六周年：

学儿自幼憨厚异，全家老少皆爱喜。好哥好弟好儿子，知礼懂事明大义。热爱劳动爱学习，十年朝夕始如一。老师同学齐称赞，成绩面前无沾喜。自我严格与毅力，六年日记无断续。风华显现仅起始，万里行程步迈一。勤奋学习再努力，齐盼来日当见殊。

原来在十年动乱中，我除写家信练笔外，也养成记日记习惯，颇下心思功夫对待。在届满六载之际，我弄了个小庆典，请师长们给题词，辑录到一块，作为激励，遂留下了这一墨宝。也正是得益于这点底子，我在毕业三年后赶上高考恢复，首批中举，旋入人生佳境，渐有不同的今天。虽然继承父业从医，业余爱好未减，涂鸦的短篇小说获了全国卫生文学三等奖，赴京参加颁奖典礼；不少文章上了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健康报及欧美的星岛日报、世界日报、星星周刊等；迄今共有几百万字发表在40几种报刊杂志，无不拜赐于爷娘从小的教诲与培养。

这两份家书，虽时隔卅多年，字迹遒劲如一，一贯地对孩儿褒奖有加。这就是老爷子的特性：多鼓励、说造就的好话。口出之语就是预言，尤父辈的还是恩泽祝福，沛霖子嗣。我人生路恰明证了此点。惟愧未能如父希冀的“有殊”出息，应当做得更好才是；现只好寄望于儿女的承传，这便是为何父在信中为孙辈的进步而欢欣。仅在他辞世仨月后，俺小囡就被加国医学院录取，实现了她爷爷的夙愿：三代悬壶、医学世家。

今天我已无法投书在天一方的先父，谨将这怀念凭吊、感恩追忆化作此文，权作寄往天家他老人家的简函，略表在世人子寸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