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再不用习惯的每周固定时段电话娘亲，再不用每年一次飞越大洋归国探母了，因她已安歇在天。海角游子我自此少了一份刻骨牵挂，多了一股铭心哀怅。丧妣痛定思痛，唯感慰藉的是得以在老人谢世前，能从北美赶回陪床侍候直至她病故，扶灵治丧送终，尽了点为儿的最后孝道。

我是在获悉母亲再次留医后，迅速开办各种手续返乡的，订得机票“南辕北辙”也不顾了，只要能尽早飞到她身旁。风尘仆仆及至榻前，见娘显著苍衰、甚至有点脱相，病笃的连招呼都弱弱的，失去了历次见我归时老泪纵横的激动，我心中一沉，长久的焦躁不安顿化作汩汩酸楚伤忧，诧异咋这快就病入膏肓了？强忍著泪落，俯身亲亲她那浮肿的脸，攥著她干瘪皱褶的手，偶瞥见墙头挂著的牌号“13”，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尽管国人不讲究这数字而仅是西人忌讳。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整日呆在病房里陪床，在妈清醒时讲点国外俺小家的琐事，都是她常在电话中所关心问道的，老人欣慰；也奉上孝金，老人颔首悦纳。国人老来都惧手头拮据、会给孩子添堵，娘亦不例外，故我每探亲时总是带上大沓票子，让她心安，这也是天涯之子唯一能做的丁点。

我很快学会了透析操作。原来，母亲肾衰近两年，辄靠腹膜透析存活，日灌放洗肾液10升，白天几乎每个时辰便要更换一次，烦琐得很。平时是保姆和我姐弟轮流换液，现我可以帮手。妈妈似已受够了这一无休止的程序，常说“燥死了”，每日的作息就是这机械的重复，不能出外稍远走动，对素好游历的她来说糟透了，无生活质量可言。眼下尿毒症晚期的她无食欲，茶饭不思，动辄干呕，又吐不出来，体力消耗甚大，遭罪得很。我们亦不敢迫她强吃，惟靠静脉输液摄入营养，杯水车薪，她日渐消瘦，面容憔悴土灰，我瞅著难过极了。这是我头一回伺候变成这般了的恩亲，不幸也是最后的一次，以前住院都不这样的危重，均为姐弟们当值照料的。

后来，妈妈需时时吸氧了，虚得连大解只能卧著垫便盆，常失误而臀满沾矢污。我们为她翻身擦拭、洗净，更教她内疚不已。我们就说“小时候你天天给俺这样揩屎洗褯子的”，人的生理大周期也是轮回、“返老还童”的。“料理老迈要像照顾婴孩一样”，真不假。我们也及时给母亲翻身，以免生褥疮，此刻她已弗能稍做配合，翻动和保持侧位很难，偶尔她迸出一句“死沉死沉的”，叫我心酸。想过去她是何等的身手敏捷能干，相夫赡养拉扯著四老五小。岁月之凿把人雕谢殆尽，实在无情。想到那说“夕阳无限好”的，乃因未衰到不由己的地步，及至难自理之际就不会这么洒脱自诩了。人老了著实可怕。

母亲入院的主因—感染，始终没得到控制，尽管每三四天就改用一轮新的抗生素，病情却毫无起色。我心急如焚，身为医生救不了自己的高堂，眼睁睁地瞧著妈妈沉屙下去，惟叹医技药力仍旧有限。然也理解生命之烛即将燃烬，谁也没回天之力，只好多次默默求神，并亲为母按手祷告，希望有神迹出现。毕竟无人有权利掌管生命，将生命留住，但求上帝多给她些时日，少点痛苦。我就这样在内心的煎熬中陪伴著慈母，处处关注著她的一颦一动，尽力揣摩、服侍，心里好过一点。

就在我假期的尾声，我正在考虑延期机票之时，清晨妈的病情急转直下，我姊弟们都围到床边，医护人员在抢救，我也帮忙捏皮球往面罩里输氧。这常规的临终救治程序何等的熟悉，我以前无数次为患者实施过，不期这回是给自己的娘亲！怎奈老人家的多脏器忒累了，超负荷了一辈子，功能耗尽，无法回生，在众子女的环绕下杳然驾鹤西去。我们心如刀绞、失声恸哭。

姐和我又一次扶起母亲，这回是含泪给穿寿衣，系她生前最喜欢穿的服装，戴上线帽，就像她平常出门前的妆束，只是此番为一去不复返的远足！轻轻地抬著她入殓简易红棺木，送灵柩厝太平间，再联系火化事宜。老人家一生低调为人，身后亦然，丧事一切从简，不燃纸烧香，仅通知了几位嫡系亲戚，当日下午举行火葬，这样叫次日即回加国的我心安。

到了殡仪馆的安息苑，我们与母亲遗体最后诀别，老人家遗容安详，仿佛睡著似的。对过的礼堂两年半前曾举办过先父的追悼会，而40多年前我也分别来此送殡祖父母辈四老。家母晚年信主，我为她做追思祷告，历数一生她所蒙的恩典，现日子满足、息了地上的劳苦，安返天庭。诗篇有说：人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母亲患多种痼疾、恶病缠身，仍活过了85岁，这也是上帝的祝福。这样想，死别的悲怆就不恁摧折后昆了。没有抢天呼地的哭嚎，我们怀著将来在乐园再聚首的永生盼望，默泣著送行老母，庄严而肃穆。

取得了母亲的骨灰，我一路抱著盒回家，在车上时而低语与之喃喃，宛若生前跟妈妈说话。作为家中长子、远在天边的游子，这次还乡能躬亲侍奉慈母至其生命的尽头，我算有“福气”的，并非所有海外赤子都这么幸运可遇；弥补了家父过世时自己未来得及回国奔丧的遗憾。也是老母的终极疼爱，不在我下机伊始、而是原定行程之末仙逝，既最大限度地与我共度了余生的末段光阴、又没耽搁儿子的回程，“可怜天下父母心”至此大限，教我唏嘘涕零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