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清明时节最是怀念先人，慈母转眼离世半年了，我找出她生前的最末一张遗像，是摄于她85岁生日时医院的病榻上，三周后她便长眠了，结束了自父作古她集椿萱于一体让儿女愈尽孝敬的两年多光阴，现惟余相片在人间。端详这珍贵的绝照，我再一次沉浸在那段于病床前与她共渡的日子——儿陪娘走完其生命的最后一程。

家母是国内元老级的药剂师，出身齐鲁医学院，又在南京药学院深造。文革中受迫害致罹痼疾、后提早退休，不然会像家父一样在科学的春天里成为业内权威。为了养病和持家，她毅然退居为煮妇，相夫教子，换来了丈夫誉满杏林，儿女小有出息，自个亦寿高得年85岁。

然她的长命并非完满，除了常年心血管病缠身外，近十几年间分别染上两次恶疾。先是牙龈淋巴瘤，经手术切掉了半爿上颚骨，随之的化疗半途而废，负面反应太大，所幸其停后未见扩散复发。术后不得不戴上很难固定得住的假牙，为遮口面部瘪陷之丑，并不解决进食之困，故每次吃饭辄以小刀剪先将食物切割铰碎，再填入口中“囫囵吞枣”，很不方便。2002年她来多伦多探亲时，我首次目睹这一可怜情景，心中好不辛酸。

数载后，她小腿上的一个脂肪瘤竟然癌变，割除后不到半年又横生出来，再行深挖，局部软组织抠得只剩胫腓骨了，“皮包骨头”，行步维艰，从此坐轮椅代步。随后的放疗亦没全成，因副作用显著。也幸未再原位复发，否则就要截肢了，这从肉体和心理上都必极大重创她。

医生和家人从未向她透露过患了绝症的实情，辄用善意谎言和假报告单“骗”她，以防可能的沮丧甚至崩溃。这种联手向病人隐瞒诊断的做法，在加国医院是绝无可能的，后者一概是大夫开门见山、当面宣判“死刑”，是谓“保证当事人的知情权”。殊不知大多数患者不堪一击，获悉真相后产生的悲观绝望不利于战胜癌魔，从而果与效违。幸中国特色的医疗可蒙过老母，未伤她与病共舞的信心，保有乐观情绪度日。

前年初，母亲的肾功衰竭，自此依靠腹膜透析维生，生活质量明显下降了。去年十月由于腹腔感染多方治疗无效而逝，终息了地上的病苦。在我回国陪床娘亲的最后时日，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她不论昼夜，醒来时总问“几点钟了”？忆多年前她曾给我们讲过的姥姥临终情节：末几日里时有问陪护的她“现在几点了”，最后一次是半夜三点问的，之后便倏然安息了。43年后的今天，母亲重演了同样的一幕。人之将殁，皆好像是在等待着某个特定的时辰，令我想起《旧约》所云：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一定是冥冥中感知离世时分，等待着这一刻被接带走。现实史真有惊人的相似处。

我又回顾母亲半生嘎止的职场生涯，悟出了啥叫“急流勇退”。当健康和事业有冲突，孰轻孰重，得酌情掂量取舍，勿本末倒置。那功名利禄，当时看得重如泰山，待退出表演舞台后方觉出轻于鸿毛，过眼烟云。身体才是今生的本钱。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了性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甚么换生命呢？何况人根本也赚不了世界的九牛之一毛。萱堂当初明智的“退”，实则为“进”，身心从此俱远离了是非圈、高压锅，备受养生裨益，从而得以积精蓄气，日后可以带病活过了杖朝之年。

我也追忆母亲与晚期恶症搏斗的历程，晓得了啥叫“恒久忍耐”。她经受了如此多舛，始终不气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泰然处之。无人一生亨通风顺便当的，时遭厄逆、带病生存，是人之常道。看开了，就不做顺畅、无恙的指望，也不会失望，能坦然面对不测风云与恙患，淡定生活，照常宁静致远。她的两番绝症袭身，常规治疗均欠彻底，却一直没再转移恶化，医理是无法诠释的，与其说是“幸运、偶然”，莫若用上帝的眷顾解释。造物主愿意怜悯恩待谁，就怜悯恩待谁，受造物没商量的。这些年里妈妈自己、儿女吾等，都没少祈祷求告，一定是蒙了垂听所施予的神迹。

由此引申联想到：人的这一辈子，都当过儿孙，也都晋身祖先，短短数十载而已。对混沌幼年毫无印象，弗能穿越回眸一己的童颜稚态，但通过自家儿女幼时的一颦一动大致镜影反映出来，“儿女是父母的翻版”。对呆滞晚年也丁点未卜，弗能超前抢见将来的残景衰境，但经由自己耄耋高堂的踟蹰老相大体推窥出些来，“父母是儿女的预表”。这便是人到中年的可“瞻前顾后”处，不由地悲凄哀凉。命运就是如此更替，让人万般无奈。你方唱罢我登台，“老生”谢了幕，原先他们挡着的死荫幽谷便向“小生”敞开了，叫后者直面并不遥言的冥府，亦步亦趋，残酷无情。

我平生最慕的，是那些鹣鲽情深、颤巍互搀而行的老伴侣；最慕的，是那高龄无疾而终或一睡不起的。人云这是“修来的福”，我云“是上天所赐”，是命亦非命，可遇也可求，唯恳祈造物主赏与。旅居欧美悬壶多年的我知道些个例，有人壮年就开始为得这种迁化方式不断祷告，竟果在终时如愿以偿！甚是神奇。还有那身后之事，“无”中生“有”的人，终归要回到“无”里去，此乃命运使然；物质不灭、灵魂弗死。至于是去洞天福地的极乐世界、还是炙热灸烤的硫磺火湖，就要看上苍的旨意、各人生前的造化，我坚信母亲之灵现已在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