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老同学的不济命运
2018-10-24 11:26:23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曹庆五)那是1998年的一天,家父收到寄自鲁西南某县的一封来信,碰巧那天我也在旁。

信的内容大致是:曹来宾教授台鉴:青岛鱼山路校园一别50有年,同窗情谊,至今殷殷……。前日偶从《大众日报》上读得一文《杏坛耕耘五十年不辍,桃李怒放三千有余》,喜悉您已贵为医界泰斗,不胜仰望……。愚兄仍在烧锅炉,如蒙不弃,盼有生之年,尊颜重觐,了却残愿,云云。落款是“老同学杜宜生”。

几天后,我举着写有他名的纸牌迎候在青岛火车站外。果然,出来的人群中有位地道的老农向我走来,望着这张刻满了皱纹的脸和纹道儿里由汗与煤灰屑凝成的油垢,我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打死我也不敢相信杏林大儒老爷子会有这样的同学!直到老人握住我手:“你是曹贤侄吧”?才尴尬地缓过神来与他打招呼,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有劲。

父亲热情地接待了他,就安顿在俺家住下,也知道了这些年来他的坎坷经历。抗战时他们一起南迁、在四川的绵阳念中学,光复后1946年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恰他们高中毕业,俩人一同考入了老家的这所高校,“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又是大学生,“衣锦还乡”、好不风光。1948年读大三时,杜的老家捎来信说其父病重,于是他匆忙请假赶回去。不料这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原来杜宜生回到祖籍伺候老人数月后,其父便病逝,斯时国共内战的炮火在齐鲁已连天,返回岛城的路早已不通。又赶上国民党的第一届“行宪国大”,当局为给国际上留下个“民主”选举印象,全国各地都正经八百地搞起了竞选“国大代表”活动。杜所在的小县城没几个识字的,“选举”是个啥玩意更没人懂,就他是个大学生,在农民眼里那就是状元一个,更何况还在西南大后方和洋城市青岛读过书,见过大世面,于是当地人一致推举他为本县选举委员会的负责人。

倒霉就倒霉在他的一念之差上:只想着借此机会可以挣点钱,以便回青岛继续完成学业,没咋推辞就直接干开了。谁想到几个月后共产党打了过来,第一波便把他抓了起来,罪名当然是“帮助蒋介石竞选总统”了。他反复解释:我绝对没有帮蒋介石,我认识蒋中正是老几呢?所张罗的仅是竞选县“国大代表”。甄办他的人可不听那一套,蒋介石当时就是通过竞选当上了总统,你忙活这些就是实助老蒋,便是与人民为敌。于是这就这样被投入了监狱,一呆就是八年。未过门的媳妇立马也嫁了别人。

后来刑满释放,新政府考虑到他还有些文化水儿,便让其到一处偏僻的乡村小学教书,总算生活上有了保障,但亲友们都避他不及。他也很识时务,一概不联系人家了,慢慢地就变成了“孤家寡人”。

转眼“文革”到了,他又被以“历史反革命”的身份再次判刑,坐牢十载,罪名依然是“帮助蒋介石竞选总统”,一直到1978年才获得自由。因此时拨乱反正了,他的案子被列为冤假错案得以平反。其时因他年纪大,按国家职工待遇办了退休,不久又在一家工厂“补差”、烧茶炉,单身一人住在厂里至今。

老同学盘桓岛城数日,叙旧访故,离别前家父为他举宴饯行,也让我作陪。虽然杜老的牙已全掉光了,嘴窝腮帮深陷,但那坚韧的牙床和吓人的饭量,却使人惊叹不已,包括炒鱿鱼这样的极费齿啮的菜肴,一律来者不拒,大啖猛咽。坐在旁边的家父,却因罹有糖尿病、冠心症等,多一口都不敢吃。家母还悄悄告诉我,老同窗不但食欲旺盛,睡得也香,晚上鼾声如雷,一觉到天明不起夜。而家父则因医教研工作繁重,打中年起睡眠就差,夜尿频繁,时而要靠镇静剂方能寐。

此刻坐在副陪位置上的我,旁观着这位旧识贵客,外貌上要比我爸苍老两旬不止,这无疑是沧桑坎坷的磨难所刻下的痕迹。杜老一边深情地叙说着一些陈年往事,一边只顾埋头苦吃,这一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令人唏嘘。

他返回了原处以后,不时地与家父通信联络。过了一些时日,我出差公干正好路过他的县城,因有专车,父亲就让我拐个弯去看望一下这位老学友,顺便带上一些生活用品给他。待俺的车子驶入工厂大门时,传达室的人告诉正打听的我说:杜宜生已经“走了”一阵子了,有一天晚上大概是脑溢血或者心脏病发作了,反正是个急症,没有人知道;直待次日清早茶炉的哨音没有像往常那样响起来,大伙儿觉得奇怪,等砸开门看时,人早就不行了。

我打电话告诉了老父这一消息。一阵沉默之后,高堂缓缓地喟叹:像他这样,无儿无女的,也算是个“好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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