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弥的恸憾
2012-02-15 22:03:38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除夕那天早上,我打开电脑查看邮件。头一封是师长的短札贺年,再看下面是大弟的,跳入眼帘的竟是一行不祥字眼“大哥: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不得不向你说一声,我们敬爱的爸爸于2012年1月22日凌晨去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逐字念过,白底黑字确凿无疑,顿感如雷轰顶,不能自持。

最不想面对却又无法避免的这一刻终于来了,担心过多少年多少次的凶讯噩耗,就这么倏地在龙年前夕降临。中年移民们最怕的是国内长途,若非有危情急事不会致电海外的。俺家深谙这理,从不来“深更凶铃”,然这阒然悄至的电信,却叫我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下,于无声处闻霹雳,登时被震撼击倒、失声痛哭。

父亲就这么突然撒手人寰了,上周我还与他通话呢,当时亲切洪亮的嗓音上来便是“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念,孩子们都好吧?”我都能听到妈在一旁的小声念叨:你咋每回都絮叨这几句,不能说点别的?的确如此,爸的脑力近年明显衰退、听力障碍,电视开得山响,讲话调门亦高,语句渐趋简单重复。不过对于身在异邦的我来说,只要能听听他的声音就很满意,不恁在乎谈话的具体内容。

而仅仅在一天前,我们照惯例提前打回去拜年电话,一家四口轮番着说了不少吉祥话儿,那厢是老母在接收,但没舍得叫醒正在小睡的老父起来听,她一人作代表了,以前常也这样。反正每隔五七日我就拨打一次,寻思过了年初一高峰时段接着通、届时再拜聊不迟。万万没有想到,老父今生永远听不到儿孙们的呼唤了。从即刻起,当我在这个世界上喊爸爸时,再不会有应答了,怎不悲痛欲绝。

在接下来的多次与家里的急电中我获知,父亲走得很突兀但安然:夜间睡眠当中,不知觉的大汗淋漓,恍惚诉说无力气,但没有疼痛、憋气等,意识也行。母亲急叫来儿女们,我姐弟又电招救护车送医,到了急诊室抢救无效,溘然长逝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母亲说过往他也有夜间多汗等,并没啥事,不期这次竟是一去无回了,多病缠身的她霎时惊呆了。

追想今次新年前,我姐买了一批贺年卡,让老爸逐个写了分别寄给自己的亲友们,旨在加强其手、脑的锻炼,减缓脑动脉硬化的速度,他遵照着做了。现在看来这是在跟他的旧识朋辈最后话别了。

离世的那天傍晚,从北京赶回过年的外孙小两口来看望姥爷姥姥,带的新春礼物和蛋糕,祖孙在一起照了许多的相片,老人可高兴了,享受了他在世上最末一次的天伦之乐,留下了生前最后的一番音容笑貌。人老困觉多,父亲一般八点半就上床将息,母亲则会看点连续剧等晚寝;那夜他却破例地一同看电视节目,陪伴着她多呆了一个钟头,此乃相伴了65载、永诀前的最终一程鹣鲽情深温存偎依,两个小时后他便飘然驾鹤西去了。

回忆去年父亲85岁诞辰,我作了一首贺寿的藏头诗献上,同时将我长年存底曾给他的所有祝寿诗文全部找了出来,编辑串起来一块电邮了回去,请姐姐打印出来交与老爸回顾阅览,一并复习这些年他华诞的历程。

原来从父亲的55岁生日起,卅年间每逢五遇十其整寿之时,我都赋诗献辞撰文为他颂寿。其中有的文章同时印在了他的论文集的扉页,有的则发表在国内外的报章杂志上,引得其同道们的歆羡,让他分外欣慰,辄说这等生日礼物是金钱所买不来、别的寿礼不能比拟的。断没料到,这一回竟成了献章绝响和总汇终结。

由于父亲走得遽然,学院为他举行的葬礼也较快进行,母亲和姐弟们均嘱我不必赶回去送殡:春节期间使馆放假,签证与机票都难及时拿到……这般的关爱通达更叫我忧伤难过,内心如噬、深深自责,惟求父灵原宥了。这或许就是飘零海外的游子无以能免、残酷现状的一种共同莫名悲哀。

鉴于父亲在杏林德高望重,出席追悼会的来自全国各地生前友好、弟子门生几百人。从姐弟日后传来的照片上我痛睹肃穆隆重的奠礼,边浏览边泪潸,肝肠寸断。老爸一生著作等身、荣誉无数,杖朝庆生时学生献幛“六十载辛勤耕耘桃李满天下,八十翁喜庆华诞共祝老寿星–一代宗师”,即是明证。如今身后也哀荣备至,谷歌网都贴了他的生平和讣告,反映了社会对他杰出贡献的肯定。

照理说老人家享年86岁,真正寿高正寝,可在亲人心里仍不着满足边际。转念3200年前《旧约》金句:人一生的年日是70岁,若是强壮可到80岁,悟及父亲活过了圣经所应许的年纪,已是上帝的特别恩待,况且还是罹患糖尿病近40载、始终没甚大并发症,亦属医学奇迹,至少是我悬壶30年所阅病例里的“吉尼斯纪录”,足矣。

此外,老辈民俗曾遗传下一个“福寿全归”说法:若逝者生前成就了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又卒于耄耋之年、一生及至临终时未受疾患折磨–这三项俱全,谓之喜丧。对观家父:有五个儿女、六个孙子囡,于望九之年无痛仙逝,当归“老喜丧”无疑,可为儿孙抚平悲怆的一丝藉据。

况且他在晚年笃信基督,时有不讳直言“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等候天使来接我去”,显示出对人生三部曲中最后一步的旷达心理,对即将来临的肉体消殒坦然无惧,充满了对永生的盼望,教人感佩。现在他果然无疼而终、息了地上的劬劳,不走黄泉路赴地府,乃是归回天家安厝乐园,将来还会与我们再聚首。于俗于圣,这些均让我微释一点痛失慈父的心绞。

恸定思恸,我在一遍遍过电影般追忆与父同在往事的同时,更不断地检省自己孝尽得忒不够,今生永不能补过了。说实在的,自打出国,跟高堂的关系就只限于鸿雁与电话了,基本没了侍奉之途。立足脚跟后还乡省亲,频疏程度各异,每聚又不长,杯水车薪,爷娘几形同虚设,他们也等于没了这个儿子。我惟余牵挂思念和精神立柱、随时通话有个回音,“老神在在”,躬亲能做的“里子”极少,顶多务虚、挣点“面子”,或者汇些钱回去,十分有限可怜。现陡然丧考,心理支撑和主心骨訇然坍塌,从此我的世界殊。这也不啻为留洋族的真实处境与古难全的矛盾写照。

都理解“人往高处走”,父母希望儿女有更大出息,绝不会阻拦耽搁孩子前程的。放儿出阳关的副作用之一,就付出了亲子相隔天涯、功孝难两全的代价,愈是老来后遗症愈甚。俺已算是极幸运的:高堂一直能自理,又有姐弟们在照料着,从没麻烦着我,故在外头省心巨多。不敢想像独生子女一代咋解决这个问题。时下即便是在国内亦困窘,因为双方四老晚年时均需身边有人。下西洋的那些先出林者,趁年轻打下江山,尚能争取到时间将未垂垂老矣的父母办来定居团聚,厮守行孝,只不过易地而已;那些晚出国的就不容易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哇。

哀定思哀,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人在拥有它的时候并不觉得珍贵和爱惜,直到有一天失去了后,才惊悉它原非理所当然长存的,即使是这看似普通的“喊爹叫娘”得应声也是如此。因而,爹娘仍健在的人子们呵,当趁着有“凡叫必答”的福气时,多多地唤几声爸爸妈妈。云游的赤子要酌情常常回家看看、不时地打电话侃侃,在力所能逮的范畴内最大限度地尽点孝道,将来就少些内疚后悔。

真刻骨羡慕俺那恪尽孝责的姐弟在信中所云的:除了掌管不了生命、留不住爸爸老人家以外,我们已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而我未能这般地对待父母,铭心羞愧无地自容,铸成终无弥补的恸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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