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涩的还乡探母
2012-05-09 17:56:35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留洋以来的头一次省亲,是在出国了六年之后,只因整个这期间我游学欧美四国,难假以时日,直至最后定居了多伦多方才成行。

打这以后,就差不多每隔一两年便还乡一次,每回无不兴冲冲的满怀愉悦,毕竟是与恩亲和姐弟的团聚欢喜;故园天翻地覆的异变冲走了儿时的神韵内涵,惟余骨肉亲情难以割舍了。

只是今次的归途不同往常:父亲年初过世,剩下老母郁郁独居,尽管身边儿女们愈加尽孝围绕,又有全天候保姆照料,但大家长的缺失使得家已不家,咋也不具昔日氛围。这教我的还乡之路分外漫长、脚步十分沉重,心情如一袭空囊、从未有过的低落。

回到那熟悉的街区透识的家,急切地见到了妈面,母子二人相拥而泣,她满头银丝下的双眸呆滞、没了神采,抱着我恸然失声,很快就被大家给抚止住了。她的高血压病经遇丧事波动至极,大家亟担忧触发心脑肾衰。老人家要强了一生,现历切肤之痛仍坚忍硬撑着,不在儿女面前轻露哀恸失态。

其实,我早在电话中劝她不必hold着,久之会憋坏了身体,哪怕就隔着电话线对着我吐放一下也好,可是她始终没有这样做。仅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大哭一场,过后或由保姆悄悄告知我姐,或测量血压时读数蹦高了不言而映。叫我忆起了孩提时,姥姥在姥爷仙逝后亦是这般的强打精神,唯在我爸妈都上班了后屋里无人时才放声痛泣一顿、不回避我这毛头小外孙的在场。

这一晃儿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这悲情又轮到了我的妈妈,时光荏苒,相同的凄景惨况无情地重演。

家里一切依旧是原先的老样子,只是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和常溢的爽朗笑声,显得寂静寞凉,取而代之的是他大幅遗照在墙上慈祥地注视着家人,我的心底感觉很辛很酸,甚是空荡悲凉,家从此失去了多年固有的老味,泛着从未有过的怪怪。

然而,实地想开来,老人总是要离开子孙先逝的,也必是一前一后。记得爸爸还在世时老两口就常讨论身后事,说还是先走之人有“福气”,盖因他用不着活受额外的罪:丧偶的心理煎熬与折磨,而后者对于恩爱夫妻来说是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的。

我当时还嫌候他们闲得难受、净瞎琢磨这些无聊之事,可这确确实实是所有人要面对的必然归宿,愈到老来愈念之强烈。如今残酷的现实终于发生在严慈身上了,俺的大家庭的状况果真随之巨变,让我备感哀伤。

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不光是身心遭受了陡然丧偶的重创,去年下半年里她还连着接受了两次小腿深部肿瘤的切除手术,随后又烤电放疗,以防万一的复发恶化,这才刚刚能够缓慢的站立行走并不太长时间。

在我下车伊始立即展开的给她按摩治疗中,以及之后每日的常规疗程里,俺们俩唠嗑时她辄念叨说“人老了还有什么用,浑身净是毛病,给儿女们添乱了”。这无疑是她的心里话,因为今朝83岁的她从不愿给别人添堵增烦,一贯都是照料顾念他人,从双亲老人到丈夫孩子,始终自觉得厉害。如今沉疴加身,不由己不依赖旁人的帮助,她别屈得很,不舒服也不习惯,这种心情和新适应完全可以理解。

我反复劝她学着接受事实,学会安心享受儿女应当的孝举,这是她所配得的,也是上帝赐予她常年倾心付出的一个小小回报,遑论反哺跪乳在人伦当中亦是儿孙孝道的天经地义。

为了不使妈感到孤独寂寞,姐弟们常常车她短途外出转悠散心。现顺便也让探亲的我了解一下近几年来故里的日新月异。由于均是同母亲在一块,我搀扶着她每每同车成行。

重去怀旧念故的地方,我们瞧瞧她当年随着闯关东回来的父母曾栖身过的旧街陋房,看看她初中就读的德国人办的教会学堂,访访她居住生养了我们姐弟五个、送终了四位老人的单位老宿舍,及其与我爸共同工作过半个世纪之久的大学医院……

这让随从陪同的我见识了这些个在我们个人、家族颇具历史意义的遗址,也触景生情,浮想联翩,生喟一个人的漫长生命历程,实际上竟是如此之短、如斯之局限;并从目睹这一切默立无语的母亲的表情上,读出了什么叫作“曾经沧海”和此处无声胜有声。

取向郊外的山麓水浒,苍龙逶迤见证了封岭造林的成效,有名的崂山水库存水却已不多,农地良田多已变成了高楼林立,人造的远郊公园让人惊艳,母亲偶尔发出叹息:“要是你爸爸还在,看看这些就好了;他最愿意走车观景了,从来不打瞌睡”。

寥寥数语勾起了我的幽幽伤忆,记得当年他们俩来加拿大时我陪着旅游,妈妈多在长途奔车的悠簸中闭目小憩,爸爸则是紧盯望着窗外的景致不舍得片刻合眼。从眼下她的遗憾中,我悟出了什么是“除却巫山”和刻骨铭心的鹣鲽挚爱。

探亲逗留期间,我数次去拜谒吊唁父亲暂厝的灵骨,跟他说话如同以前回来的聊天,在海外已哭干的泪又如泉涌。我们不让妈常去那儿,怕情绪失控而意外。可她偷着叫保姆推她坐轮椅去了,祭毕还取回了一点骨灰,置于我爸生前喜欢的一个小木匣内,放在榻旁的案头,其上立着遗照,算日夜伴陪。我们只好佯作不知,任她好了。

一天趁着儿女们都齐了,母亲提出了海葬我爸、并且分掉自己的存款,旋即就被孩子们坚辞否决了。

妈说与我爸生前早早就合议过了,将来百年之后把自己的骨灰撒入大海,不搞树碑土殡。缘此理念,他们在若干年前便将自己四老的灵骨放了黄海,约定归西后亦于同处长眠,与列祖同息海底世界。

这令我想起了启示录上的话,末日大审判时“海交出其中的死人”,海葬竟有圣经根据。信仰基督的二老开明,谢世亦不与儿孙添后事之繁褥。不过姐弟们觉得下葬得早点儿了,尚未跟爸爸说够话呢,尽管明悉他的亡灵并不在骨灰盒里而是在天家乐园,心理上总是要过渡一段适应的。

至于预分遗产就更能不答应了。俺们孩子均很敬老,多年来争着向高堂恪尽忠孝。像姐姐总是常买最好的衣服被褥给爹妈,年年陪着出国或外地长游;弟弟们辄车着他们国内近便观光,购置最好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给他们用;远在海外的我只能在金钱上多孝敬,也曾办他们来欧美探亲旅游;就连外孙也都不忘给他们买轮椅和礼物等。

没有惦记着二老的积蓄的。而俭省节约了一辈子、在清苦动荡中走过来的老一辈,无法驱除没钱垫底、连累儿女的恐慌阴霾;有点存款在银行里就心里踏实一些,这我们都很清楚。哪能同意她釜底抽薪提前散尽呢?

就这样我在家度过了18天,天气好就推着母亲户外散步;孬就在家拉呱讲经、教用电脑,做保健医疗,给了娘自爹离世后痛楚心灵多多少少的安慰。有一次她瞅着电脑上我的近照说“这张相片你长得真像你爸”。我听了嘴上虽说“不愧我爹的长子嘛”,心里却几乎在流血。

从这些日子老母的总体心情上观,似能看得出她稍微有了一点起色,令我为当时未能回来奔丧的深深内疚在此刻归来带给了她些许的慰藉而略感好受则个。

终于到了要返回北美的日子,我一如以往的惯例,不让老人家送行至外面,以避免挥泪作别的悲凄场面。母亲意外地答应了,于是便在屋门口匆匆告别,我心稍安。不料在楼下等车之际,白发苍苍的她由保姆推着轮椅又赶来了,看来她早就设意这般,娘俩还是没能免了生离的悲怆。

我一再地许愿保证,将会很快再回来探亲,让她充满美好的期盼。钻进车里我频频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她孱弱的身影,泪潸沾襟默默祈祷,求上帝怜悯保佑–此乃尽人力无法掌控之事所能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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